連坐法,商鞅變法首創。在秦國行之百年,秦人已經由最初的反對習以為常了。歲月悠悠,連坐的秦人倒生發出一種鄰裏砥礪、族人互勉、舉相奉公守法的新民俗來,違法犯罪者大減,血肉同心者大增。戰國中期秦國已有五個“方千裏”的廣袤土地,占當時整個中國的三四分之一,已經有幾近兩千萬人口,占整個古中國人口的一小半。舉國卻隻有一座雲陽國獄,可見犯罪率之低。在後來的擴張中,秦國凡建新郡縣,必行連坐法。究其根本,也是因了此法在老秦本土行之有效。盡管如此,秦國對周室遺民還是寬鬆了些許,終秦昭襄王之世,始終沒有在三川郡推行連坐法。直到秦孝文王嬴柱即位,三川郡守上書言事,以為八年過去,當在秦周人中推行連坐法,否則戰事但起,隻怕周室遺民難以守法。嬴柱覺得並無不妥,下詔準許了。
然則,對於老周遺民,什伍連坐簡直就是反叛天理辱沒人心!
自後稷成族,周人以農耕立身,刀耕火種致力稼穡,安土重遷敦厚務本。無論治族治國,周人都以王道德治為本。一部《周本紀》,字裏行間處處彌漫著世代周人篤厚禮讓敬老慈少禮下賢者的民風。在周人的傳統中,不能說完全沒有強製性法令,但確實可以說,周人秩序的基本規範是傳統習俗與種種禮儀。禮儀漸漸豐富,終成禮製。究其實,禮製可說是一種具有普遍製約作用的軟性律法。也就是說,在周人的天地裏,夏商王朝的種種硬性王法都化作了無數彌漫著人情氣息的禮儀德行,邦國、部族、井田、奴隸、征伐、賞賜,一切的一切,都在一種威嚴肅穆而又溫情脈脈的禮製中運行著。此種治民傳統對後世發生了重大而又深遠的影響。春秋時期的道家、儒家、墨家,都很是推崇這種不依賴赤裸裸的法令而達到的王道之治,都將這種遠古德治描述為最為理想的“大同”世界。其中以孔子最為推崇周王朝的德治禮製,慨然讚歎曰:“鬱鬱乎文哉!吾從周!”[411]
隨著周人勢力的壯大,由部族而諸侯,由諸侯而王天下,周人治理天下的禮製也在逐漸發生著變化。春秋伊始,德治禮治的成分漸漸減少,法治的成分漸漸增多;王道德化的方式漸漸減少,訴諸武力與官府強製的方式愈來愈多。在不斷滋生的士人、地主等新生族群看來,此乃世之相爭使然,無可避免也。而在周人看來,這卻是禮崩樂壞人心不古,無日不思回複到那恬靜悠遠的古堡莊園裏去,主人踏青放歌,奴隸莘莘勞作,主人為奴隸勞心謀劃,奴隸為主人獻身效力,講信修睦,盜賊不作,萬事唯以德化,此萬古王道也。盡管這種美妙日月在周人自己的王國中也不複存在了,僅有的幾萬周人子孫已經打得爭得不可開交,然周人的族群鄰裏乃至家庭人口之間的相處準則,卻依然是尊奉禮製的,是溫情脈脈而井然有序的。
一朝入秦,情勢陡變!
這秦法不要人互相禮敬,卻要人互相舉發,互相告罪,周人當真瞠目結舌。為大人隱,為聖人隱,為賢者隱,總之是為一切身份高於自己的人物隱瞞過失罪責,這是周人篤信力行的德性。然則,這秦法卻要小人公然舉發大人,卑賤者公然舉發尊貴者,天下還有做人禮數麼?更有甚者,舉發有功,小人竟得爵,大人竟入獄,還有世事麼?天下大勢原已淪落,高岸為穀深穀為陵,王道式微諸侯坐大,以致乾坤之變目不暇接,周人無可奈何地認作天命還則罷了。可如今,卻要在自己的臥榻廳堂之內,鄰裏族人之間,活生生地撕開麵皮六親不認地相互撕咬,小人做瓦釜雷鳴,婦人做乾坤顛倒,直與禽獸一般無二,周人頓時要閉過氣也。
麵對心頭紮來的一刀,周人終於鼓噪起來。
七城的縣人、裏君[412]並一班族老齊聚東周君宮室,唏噓哭訴慷慨激昂,聲言東周君若不挺身救周,周人便要自行逃散到楚國嶺南去也!東周君原本也是六神無主,想順從秦國守住宗廟,可秦人老是給自己難堪,以致連自己的長子都殺了;想反秦自立,又擔心國人一盤散沙;如今見官民同心反秦,精神陡然一振,再無虛言安撫,隻是晝夜密謀。君臣民一拍即合,反秦大計在無比亢奮中秘密確定了。
旬日之間,東周君的九路特使接踵上路,除了分赴山東六大戰國,其餘三使聯結剩餘的實力諸侯衛國、魯國與中山國餘部。密使兼程出發,周人立即忙碌緊張起來,密組王師、修葺戰車、征發兵器、整頓甲胄,一時不亦樂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