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士子一回身,指點著白牆大布銳聲念了起來:“這是《貴公篇》,雲:昔先聖王之治天下也,必先公,公則天下平矣!……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陰陽之和,不長一類。甘露時雨,不私一物。萬民之主,不阿一人。”
“高論!好!”人群中一片掌聲喊聲。
“改得改不得?”
“改不得——!”萬眾一吼,震天動地。
布衣士子無可奈何地做一個鬼臉,又指點著大牆:“再聽!這是《順民篇》,雲:先王先順民心,故功名成。夫以德得民心,以立大功名者,上世多有之矣!失民心而立功名者,未曾有之也。得民心,必有道。萬乘之國,百戶之邑,民無有不悅。取民之所悅,而民取矣!民之所悅,豈非終哉!此取民之要也。”
“萬歲!”
“改得改不得?”
“一字不改——!”萬眾吼聲熱辣辣再度爆發。
布衣士子搖搖頭,又回身指點:“再聽,這是《蕩兵篇》,雲:古聖王有義兵,而無有偃兵。兵之所自來者久矣,與始有民俱。凡兵也者,威也。威也者,力也。民之有威力,性也。性者所受於天也,非人之所能為也,武者不能革,工者不能移。……天下爭鬥,自來者久矣!不可禁,不可止,故聖王有義兵,而無有偃兵矣!……義兵之為天下良藥也,亦大矣!兵誠義,以誅暴君而振苦民,民悅之也。”
“義兵萬歲!”
“改得改不得?”
“改不得——!”
“不要賞金麼?”
“不要——!”山呼海嘯般的聲浪淹沒了整個大鹹陽。
布衣士子跳下石礅,回身對著白布大牆肅然一躬,高誦一句:“大哉!文信侯得天下之心也!”一臉欽敬又神采飛揚地淹沒到人群中去了,似乎比當真領了賞金還來得舒坦。
熙熙攘攘之際,一隊人馬護衛著一輛華貴的軺車駛到了。
軺車馬隊堪堪停在車馬場邊,已經下馬的幾個錦繡人物從車上抬下了一口紅綾纏繞的大銅箱。其餘錦繡人物,簇擁著一個散發無冠的白發老者來到了大白牆下。
書案旁門客一聲長喝:“群眾讓道[450],綱成君到——”
人群嘩地閃開了。大紅錦衣須發雪白的蔡澤,大步搖到了一方大石前,推開前來扶持的門客,一步登上石礅。人群情知有事,漸漸平息下來。蔡澤的公鴨嗓呷呷回蕩起來:“諸位,老夫業已辭官,將行未行之際,受文信侯之托,前來督察征詢一字師。《呂氏春秋》者,文信侯為天下所立治國綱紀也。今日公諸於鹹陽市門,為的是廣告天下,萬民斟酌!天下學問士子,但有目光如炬者盡可正誤。正得一字,立賞千金,並尊一字師!老夫已非官身,決以公心評判。來人,擺開賞金!”話音落點,兩名錦繡人物解開了紅綾,打開了箱蓋,碼排整齊的一層金餅燦燦生光,赫然呈現在了人們眼前。
萬千人眾驟然安靜了。
百餘年來,商君的徙木立信已經成為老秦人津津樂道的久遠傳奇。老秦人但說秦國故事,徙木立信便是最為激動人心的篇章。無論說者聽者,末了總有一句感喟:“移一木而賞百金,商君風采不複見矣!”不想,今日這文信侯一字千金,手筆顯然是大多了。然則,商君作為是立信於民,這文信侯如此舉動,所為何來?一部書交萬民斟酌,自古幾曾有過?那諸子百家法墨道儒,皇皇典籍如滿天群星,誰個教老百姓斟酌過?再說,老百姓有幾個識得字,能斟酌個甚,隻怕能聽明白的都沒幾個。要老百姓說好,除非你在書裏替老百姓說話,否則誰說你好?噢,方才那個布衣士子念了幾篇,都是替老百姓說話的。怪道交萬民斟酌,圖個甚來?還不是圖個民心,圖個公議。可是,赫赫文信侯權傾朝野,希圖這庶民公議又是為甚?老秦人原本木訥厚重,商鞅變法之後的秦人,對法令官府的篤信更是實實在在;凡事隻要涉及官府,涉及國事,秦人素來都分外持重,沒有山東六國民眾那般議論風生勃勃火熱。荀子入秦,感慨多多,其中兩句評判最是紮實:“民有古風,官有公心。”要使民眾聽從一書之說而懷疑官府,老秦人自要先皺起眉頭揣摩一番了。今日這一字千金,不像徙木立信那般簡單,小心為妙。世間事也是奇特,若蔡澤不說,老秦人還圖個熱鬧看個稀奇,盡情地呼喝議論;蔡澤氣昂昂一宣宗旨,萬千人海一時倒有了忐忑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