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上……”
李斯喉頭一哽,慨然拱手,轉身大步跨上一方大石,盈眶淚水已經化成灼熱的火焰:“諸位同僚,秦王以舉國重任相托我等,孰能不效命報國!秦人與天爭路,涇水河渠大戰,自今夜伊始!本卿第一道號令:目下臣工三分,經濟十署一方,合議河渠外圍事務;全部縣令工將軍一方,合議民力重新部署;河渠署一方,合議諸般施工難點與工匠配置。本官先行交接河渠署事務,一個時辰後三方合一,重新決斷大局部署。天亮之前,全部趕回營盤。明日正午,河渠全線開戰!”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一聲秦誓震蕩峽穀。
六、鬆林蒼蒼 老秦人的血手染紅了一座座刻石
春尾夏頭的四月,烘烘陽光明亮得刺人眼目。
一天碧藍之下,整個秦川在鼓蕩的黃塵中亢奮起來。一隊隊牛車連綿不斷地從四麵八方趕向渭北,一隊隊挑擔扛貨的人流連綿不斷地從關中西部南部趕向涇水塬坡,糧食草料磚頭石頭木材草席牛肉鍋盔,用的吃的應有盡有。鹹陽城外的條條官道,終日黃塵飛揚。鹹陽尚商坊的山東商旅們,終於被驚動了。幾家老辣的大商社一聚首,立即判定這是一次極大的財運。二話不說,山東商旅們的隊隊牛車出了鹹陽城,紛紛開到渭北山坡下的民工營地,搭起帳篷擺開貨物,掛起一幅寬大的白布寫下八個大字——天下水旱山東義商,做起了秦國民眾的河渠生意。隨著山東商人陸續開出鹹陽,各種農具家什油鹽醬醋麻絲麻繩布衣草鞋皮張汗巾陶壺陶碗陶罐鐵鍋,以至菜根茶梗等一應農家粗貨,在一座座營盤外堆得小山也似。可山東商旅們沒有想到,連綿營盤座座皆空,連尋常留營的老工匠女炊兵也蹤影不見,即便是各縣的幕府大帳,也隻能見到忙得汗流浹背的一兩個守營司馬。山東商旅們轉悠守候幾晝夜,座座營盤依然人影寥寥,生意硬是不能開張。後有心思靈動者突然明白,各處一聲大喊:“不用揣摩,人在渠上!走!”山東商旅們恍然大悟人人點頭,立即趕起一隊隊牛車,紛紛將商鋪又搬上河渠工地。
一上河渠,山東商旅們驚愕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逶迤伸展的塬坡黑旗連綿戰鼓如雷,人喊馬嘶號子聲聲,鋪開了一片亙古絕今的河渠大戰場。觸目可及,處處一片亮晃晃黑黝黝的光膀子,處處一片鐵耒翻飛呼喝不斷。無邊無際的人海,沿著一道三丈多寬的渠口鋪向東方山塬。擔著土包飛跑的赤膊漢子,直似秦軍呼嘯的箭鏃密匝匝交織在漫山遍野。五六丈深的渠身渠底,一撥撥光膀子壯漢舞動鍬耒,一鍬鍬泥土像滿天紙鷂飛上溝岸,溝底呼呼的喘息如同地底一道碩大無比的鼓風爐。渠邊僅有的空地上,塞滿了女人孩童老人。女人和麵烙餅,老人挑水燒水,孩童穿梭在人群中送水送飯。人人衣衫襤褸,個個黑水汗流,卻沒有一個人有一聲呻吟一聲歎息……
“秦人瘋了!秦國瘋了!”
這裏正是涇水幹渠,正是受益二十三縣的輕兵決戰之地。
那日,客卿李斯接手決戰涇水,連夜謀劃,拿出了“大決十分兵”的方略:其一,四百多裏幹渠是涇水河渠的軸心硬仗,全數交給受益二十三縣分兵包攬;其二,三十多條支渠與過水(幹渠引入小河流的地段),分別由關中西部與隴西、北地的義工縣包攬;其三,進地毛渠三百餘條,由受益縣留守縣吏統籌留村老弱婦幼就近搶修;其四,鹹陽國人編成義工營,專一馳援無力完成進地毛渠的村莊;其五,瓠口峽穀的收尾工程,由鄭國大弟子率三千民力包攬;其六,鄭國率十名大工師坐鎮河渠署幕府,專一應對各種急難關節;其七,李渙率二十名水工師,人各配備快馬三匹,專一飛騎巡視,就地決難;其八,各方聚來的工匠技師,交李渙分派各縣營地,均平每百人一個工匠,專一測平測直,並隨時解決各種土工疑難;其九,李斯自己親率十名工務司馬,晝夜巡視,統籌進度,掌控全局;其十,秦王帶王綰,每日率百騎護衛東西巡視,兼行執法:但有特異功勳,立地授爵褒揚,但有種種犯罪,立地依法處置。
部署完畢,李斯說了最後一句話:“立即裁汰老弱,三日後一體開戰!”
晨曦初上時分,陣陣驟雨般的馬蹄聲飛出了瓠口。
三日之後的清晨,隨著瓠口幕府的長號嗚嗚吹動,涇水大決全線開戰。
部署得當,上下同心,秦國關中民力百餘萬奮力搶工,秩序井然絲毫不亂。經過裁汰,病弱者一律發給河渠糧返鄉,加入各縣搶修進地毛渠的輕活行列。留在幹渠者,縱然是燒火起炊的婦幼老人,也全都是平日裏硬杠杠的角色。李斯在三晝夜間飛馬查遍二十三縣營盤,家家都是一口聲:“但有一個軟蛋,甘當軍法!”及至大決開始,旬日之內,不說犯罪,連一個怠工者也沒有。秦王嬴政的巡視馬隊日日飛過山塬,黑壓壓的光膀子們連看也不看了,常常是秦王馬隊整肅穿過一縣十餘裏工地,連一聲萬歲呼喊也不會起來。眼看萬千國人死活拚命,王綰與騎士們唏噓不止,遇見縣營大旗每每不忍心查問違法怠工情形,對縣令與工將軍們多方撫慰,隻恨不得親自光膀子下渠挖土。每遇此際,嬴政便勒馬一旁黑著臉不說話。旬日過去,嬴政終於不耐,將王綰與全部隨行吏員騎士召到了行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