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來一場透雨,絲毫沒有消解流火七月的熱浪。太陽一出,地氣蒸騰,反倒平添了三分濕熱,王城殿堂書房處處揮汗如雨,直是層層疊疊的蒸籠。按照法度,每逢酷暑與夏日葬禮,王城冰窖都要給鹹陽城所有官署分賜冰塊以鎮暑,如同冬日分賜木炭一般。分冰多少冰磚大小,以爵位官職之高低為主要依據,同時參照實際需求。譬如晝夜當值的城防、關市等官署,職爵低也分得多;經常不當值的駟車庶長官署,職爵雖高,也分冰很少。國君駐地的王城殿堂、書房、寢宮,自然是處處都有且不限數量。唯其如此,王城曆來不懼酷暑,任你烈日高照,王城殿堂卻處處都是涼絲絲的。可自從嬴政親政,鹹陽王城便與天地共涼熱,再也沒有了那種酷暑之中的清涼氣息。因由隻有一個:冰塊鎮暑要門窗緊閉,否則縱是冰山在前也無濟於事,而嬴政最不能忍受者,恰恰是門窗緊閉的憋悶。尋常時日,嬴政無論在書房還是在寢宮,曆來都是門窗大開,至少也是兩對麵的窗戶大開,時時有穿堂清風拂麵,心下才覺得安寧。每逢夏日,嬴政寧可吹著熱風,也不願關閉門窗教那涼絲絲的冷氣毫無動靜地貼上身來。事情不大,可曆來的規矩法度卻是因此而大亂。第一樁,嬴政晝夜多在書房伏案,無論趙高叮囑侍女們如何輪流小心打扇送風,酷暑時節都是汗流終日,終致嬴政一身紅斑痱子。打扇過度,又容易熱傷風,實在難煞!第二樁,所有的內侍侍女與流水般進出王城的官吏,都熱得氣喘如牛,大臣議事人人一條大汗巾,不消片刻滿廳汗臭彌漫,人人都得皺著眉頭說話。執掌王城起居事務的給事中多次建言,請秦王效法昭襄王,夏季搬到章台避暑理政。可嬴政每次都黑著臉斷然拒絕,理由隻有一個:章台太遠,議事太慢。
趙高精明過人,將這種無法對人言說的尷尬悄悄說給了蒙恬,請蒙恬設法勸秦王搬到章台去。蒙恬原本沒上心,隻看做趙高嘮叨而已。直到一日進入王城書房,眼見年輕的秦王熱得光膀子伏案渾身赤紅,痱子紅斑半兩錢一般薄厚,悚然動容之下,蒙恬留心了。也是蒙恬天賦過人,對器物機巧有著特異的感知之能,在王城著意轉悠了幾次,便給秦王上了一道特異文書——請於王城修築冰火牆以抗寒暑。嬴政對此等細務曆來不上心,嗬嗬笑著將蒙恬上書撂給了趙高:“小高子,蒙恬改製了秦箏,改製了毛筆,又要在王城做甚個牆。你去給他說,想做甚做甚,隻不要聒噪我。”趙高一看蒙恬上書與附圖,高興得一跳三尺高,忙不迭一溜煙去了。旬日之後,嬴政走進書房,隻覺涼風徐徐分外舒暢,看看窗外烈日,不禁連聲驚詫。旁邊趙高竊竊一笑:“君上,不覺書房多了一件物事?”嬴政仔細打量,才驀然發現眼前丈餘處立起了一道高高的藍田玉石屏,石屏麵滲著一層細小晶亮的水珠,使原本並不顯如何奪目的藍田玉潔白溫潤蒼翠欲滴,竟是分外的可人。
“蒙恬的冰火牆?”嬴政心頭猛然一亮。
“是!整玉鏤空,夏日藏冰,冬日藏火,是謂冰火牆。”
“門窗都可開?”
“門不能開,隻可開窗。”
“能開窗便好,比銅箱置冰強出許多。”嬴政不禁讚歎一句。
“君上,冰火牆一丈高,頂得好幾個銅箱藏冰!”
“那,尋常官署沒法用?”
“鹹陽令說了,石牆大小隨意做,尋常官署都能用!”
“費工麼?”
“石料比銅料省錢多了,還留冷留熱,比銅箱實受。”
“好好好!蒙恬大功一件,王城官署,都立冰火牆!”
“嗨!”趙高一個蹦跳,不見了人影。
此後一個多月,嬴政身上的紅斑漸漸消褪,王城的殿堂書房也漸漸恢複了井然有序寧靜忙碌的氣象。然則,無論冰火牆多麼愜意,隻要一煩躁,嬴政立時覺得隻能開窗的書房悶熱難耐,痱子老根也立時瘙癢,恨不得撕扯開衣冠將渾身挖得流血。今日便是如此。清晨剛進書房,嬴政沒有想到久病臥榻的老駟車庶長卻在書房等候。老庶長言語簡約,一拱手便說:“太後專書,請見秦王,說有大事申明。”嬴政驚訝莫名,接過老庶長遞來的一卷竹簡,看過便沉默了。
駟車庶長,是專掌王族事務的大臣,曆來不問軍國常事,除非王族內亂之類的大事,尋常在王城幾乎看不到這個老人的身影。今日,他竟捧著太後的“專書”來了,當真不可思議。更令人不解的是,太後自從被嬴政重新迎回鹹陽宮,恢複了母子名分,便一直不問國事。當然,這也是嬴政的期望,是恢複太後名分時的事先約法。如今的太後,能有何等大事?更有奇者,太後縱然曾經有失,畢竟還是恢複了名分的太後,果真有事,直接到王城見他這個秦王也是無可非議,如何要專書請見,而且還要經過執掌王族事務的駟車庶長傳遞?經過這個關口,分明意味著大大貶低了太後的至尊名分。靈慧的母親,豈能不明白此中道理?一番思忖,嬴政覺得很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