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出“五年刷新秦國,而後東出天下”的為政方略後,李斯馬不停蹄地走遍了所有官署。年關之前,李斯開出了一卷長長的整飭內政清單,分為農事、工商、執法、關防、新軍、倉廩、鹽鐵、吏治、朝政、王室十大方麵一百六十三項具體實務。也就是說,各個大口該當整肅的事務以及該當達到的法度目標,全數詳細開列。
會商清單時王綰臉紅了:“君上,臣請換位,李斯當任開府丞相!”
“丞相何出此言!”李斯也紅臉了。
嬴政笑了:“自知之明,好事。然則目下丞相,還是王綰最宜,無須禮讓。”
“君上明斷!”李斯長籲一聲。
“君上,臣忝居高位,終究不安矣!”王綰麵有愧色地搖著頭。
年輕的秦王慨然拍案:“重臣高位,既在才具,又在情勢,丞相何須不安也!目下之要,需我等君臣合力共濟同心謀事,一天下而息兵戈,職爵之分何足道哉!”
“正是!職爵之分,隻在做事便捷。”李斯坦然呼應了秦王。
“好!此話撂過。臣定依先生清單鋪排,全力督導。”王綰也坦然地笑了。
那日,君臣三人將所有事項都做了備細分工,其中要害事項一一落實到最佳人選。落到嬴政頭上的隻有一件大事,此事非秦王出麵無從著手。嬴政目下所看的公文,恰恰便是這件棘手的事情。
“小高子,羽陽宮之事如何了?”嬴政突然抬起頭。
“好好好,好了。”看著秦王罕見的舒暢麵容,趙高惶恐得不知所措了。
冰雪消散,啟耕大典方過,沉寂多年的羽陽宮熱鬧起來了。
這是陳倉山地南麓的一片王室苑囿,占地三百餘畝,南臨滔滔渭水,北靠蒼莽高原,與南山群峰遙遙相望,堪稱形勝之地。從關防要塞說,這座宮室正在大散關、陳倉關、隴西要道之交會處,一旦有事,這座宮室便是處置三方危機的樞紐之地。羽陽宮是秦武王時期的丞相甘茂選址建造的,目的正在於上述關防思慮。唯其如此,羽陽宮不大,卻極為堅固厚重,磚石大屋黑頂白牆直簷陡峭,很是簡潔壯美。直到後世宋代,大學問家歐陽修的《研譜》還記載著長安民獻來“羽陽千歲萬歲”字樣瓦當的故事,“其瓦猶今舊瓦,殊不朽腐”。後人之《澠水燕談錄》亦有記載雲:“秦武王作羽陽宮……其地北負高原,南臨渭水,前附群峰,形勢雄壯,真勝地也!”
蒼翠的山徑,碧綠的池畔,到處遊蕩著白發皓首的老人。他們或徜徉踏青,或泛舟池陂,或聚相議論,或遙望南山,嘖嘖讚歎山水形勝之時又透出隱隱不安。池畔十多個老人更是守著茶爐無心品嚐,人人兩手握著一隻早已經變冷的陶盅轉悠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議論著,雖則言語簡約,卻也你問我答地斷續著。
“我說諸位,我等到底為甚而來?”
“為甚?奉王書而來,等候西畤郊祀也。”
“西畤郊祀,便撂下國事了?”
“啊呀,撫慰元老,賞宮踏青,有何不可!”
“非也!老夫之見,秦王要與我等會商大事。”
“會商個鳥!逐客令廢除之後,他聽誰?”
“依你說,將我等一班王族元老搬弄到此,意欲何為?”
“總歸說,沒好事!”
“不然不然。我等嬴姓子孫,秦國不靠我等靠誰?”
“對也,不靠我等靠誰?”終於,有了一片呼應。
“做夢!連王後都不立,有了個夫人還不宣姓名,誰能左右?”
“未必也。王後太後,惹事老虎。老夫看,秦王此事沒錯。”
紛紛嚷嚷之際,一聲尖亮的長宣突兀而起:“秦王駕臨,列位大人回宮——”也是奇怪,內侍這種特異的聲音總能破眾而出直貫每個人耳膜。老臣們相互看看,各自嘟噥著隻有自己聽得懂的牢騷感慨,終於搖開老邁的雙腿向那座唯一的殿堂走來。
嬴政此來,長史李斯沒有隨同。
按照規矩法度,長史幾乎是秦王的影子,外出政事尤其如此。這次不然,秦王執意獨自前來羽陽宮。理由有兩個:一則是李斯須得盡快回北楚,接出妻小來鹹陽;二則是王族元老之糾葛,年輕的秦王不想教李斯陷入其中。後一點,嬴政是從先祖孝公的為政之風中學來的。孝公處置王族事務,從來不牽涉商君,為的是要商君全力以赴應對變法大局。無數的曆史證實,新銳大臣一旦卷入王族糾葛,往往都要埋下巨大隱患。孝公巡視不在國,商君毅然處置了太子違法導致的民變,刑治公子虔,不得已介入王族糾葛。正是這唯一的一次,使法聖商君在孝公之後慘遭車裂。對於秦國的這段曆史,嬴政曆來有不同見識。這個不同,是不像尋常秦國臣民那般,以秦惠王之功忌談殺商鞅之過。嬴政從來不諱言,商君之死於非命,是秦國的最大國恥!一個大國君主麵對複辟風暴,不是決然鏟除複辟勢力,而是借世族之壓力殺戮自己心有忌憚的功臣,而後再來鏟除複辟勢力,實在當不得一個“大”字。嬴政無數次地在內心推演過當時情勢,設想假如自己是秦惠王該當如何?結果,他每次的選擇都是義無反顧——與商君同心,一力鏟除世族複辟勢力,而後一人主內政,一人專事大軍東出。以商君之強毅公心,以惠王之持重縝密,秦國斷不致在秦惠王初期那般吃緊,幾乎被蘇秦的六國合縱壓得透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