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於期選定的奔襲路徑是:沿汾水河穀秘密北上,於晉陽要塞外突然東折,從遠離井陘要塞的南部山道進入恒山郡,攻克赤麗、宜安兩城後,若東路無事便立即回師。就長平大戰後的秦趙情勢說,這條路徑確實是趙國的一道軟肋。長平大戰後,趙國對秦國的防禦部署曆來集中在三坨:河東一坨,以平陽為根基與秦國做最前沿對峙;中央一坨,以上黨山地為縱深壁壘,使秦軍不能威懾邯鄲;北部一坨,以晉陽、狼孟的長期拉鋸爭奪戰為緩衝地帶,以井陘要塞為防守樞紐,不使秦軍以晉陽為跳板突破趙國西部北大門。如此三大坨之間,南北千餘裏東西數百裏,疏漏空缺處原本很多。尤其是平陽至晉陽之間的汾水河穀,沒有一處重兵布防的要塞。所以如此,形勢使然。長平大戰後,魏國韓國的實力在整個河東與汾水流域大大衰減,說全部退出也不為過。也就是說,連同上黨在內的整個河東與汾水河穀,都在事實上變成了兩方四國哪一邊也無法牢固控製的拉鋸地帶,趙國能扼守住如上三要害,已經是萬分地不容易了。唯其如此,秦軍殲滅河東平陽的趙軍主力後,趙國在整個汾水河穀的南大門已經洞開,隻要不東進上黨,沿汾水穀地北上幾乎沒有阻力。
樊於期五萬鐵騎秘密行軍,果然未遇一支趙軍,直到在晉陽郊野東折,進入趙國恒山郡,一路都出奇地順當。作為老軍老將,此等順當原是異常。然在目下樊於期麃公一班老將眼裏,這卻是完全該當的。趙國新王即位兩年,第一年便被秦軍攻克平陽斬首十萬殺大將扈輒,趙國已成驚弓之鳥全然在意料之中,再說趙國精銳也就是那二十萬邊軍,要趕到恒山郡,最快也得半月上下,縱然趙國察覺了又能如何?攻克赤麗,是順利的。攻克宜安,也是順利的。
秦軍戰心愈加熾熱,上下嗷嗷叫,索性南下奇襲邯鄲大門武安,打一個大勝仗!樊於期很是清醒,不為眾議所動斷然下令回師,軍令理由隻有一句話:“深入趙國腹地,策應東路震懾趙人之使命已成,回師!”秦軍戰心熾烈,軍法卻更是嚴明,主將一聲令下,立即將戰勝財貨裝車回軍。暮色時分經過滋水南岸的肥下之地,誰也想不到的災難突然降臨了。
廣闊舒緩的青蒼蒼山塬上,突然四麵冒出森林般的紅色騎兵,夕陽之下如漫天燃燒的烈焰轟轟然卷地撲來,雪亮的彎刀裹挾著急風驟雨的箭鏃,眨眼之間便狠狠鉚進了黑色的銅牆鐵壁。秦軍將士沒有慌亂,卻實實在在地措手不及……麃公身中三箭死戰不退,被護衛騎士拚命夾裹著殺出重圍,綁在一輛輕車上一路拚殺西來。堪堪望見晉陽城,麃公大吼幾聲,奮然拔出釘在前胸的三支長箭,便失血死了。一個千夫長說,麃公臨死的吼叫是,李牧!記住李牧!血仇!
……
幕府聚將廳一片沉寂,如同戰場後的血色幽穀。
幕府外黑壓壓站滿了校尉頭目,他們是為戰場失帥而自請處罰。天下軍法通例:主帥戰死,將佐與護衛無過;主帥被俘抑或失蹤,將佐治罪,護衛斬首。目下主將樊於期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突圍將士豈能安寧?老桓齕回師途中突聞戰報,先是暴跳如雷,之後大放悲聲,若非兩個司馬死死抱住,那口精鐵長劍眼看便插進了肚腹。從戰報傳來,截至秦王與王翦趕到,整個關外大軍三日三夜不吃不喝地漫遊在幕府營地,搜尋接應突圍逃生者、救治傷殘者、埋葬有幸逃回而死在軍營者,殘兵將佐痛悔請罪,未遇劫難者激昂請戰,整個營地既如死寂的幽穀又如焦躁的山火,憤激混亂不知所措。秦王來到,將士聞訊雲集而來,卻都死死地沉寂著。盡管有待處置的緊急軍務太多太多,但有秦王親臨,大將們誰也不好先說如何如何。不是不敢說,而是誰都清楚,這是秦王親政之後的第一次敗績,敵方是與秦軍試手的神秘的李牧,秦軍大將則是備受秦王器重的老將樊於期,牽涉多多幹係重大,驟然之間誰也不好掂量這次敗績對目下秦國秦軍的影響以及對於未來的分量。
“將士都在轅門外?”嬴政終於開口了,似乎剛剛從沉睡中醒來。
須發散亂麵色蒼白的老桓齕默默地點了點頭。
“走!本王要對將士說話。”秦王舉步便走。
眼看老桓齕懵懂不知所以,王翦低聲急迫地提醒:“號令全軍聚集!”
老桓齕如夢方醒,拳頭一砸白頭赳赳出帳。片刻之間長號大起,軍營各方默默忙碌的兵士們轟隆隆聚來,轅門外的大軍校場倏忽大片茫茫鬆林。沒有號令,沒有司禮,黑壓壓的甲胄叢林肅然靜寂,唯有千人將旗在叢林中獵獵風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