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清晨的太陽躍出遙遠的地平,照亮了蒼茫大平原。一輛奇特的軺車轔轔獨行,從新鄭西門緩緩地出來了。這是韓國獨有而戰國之世已經很難見到的生鐵軺車:車身灰黑粗糙,毫無青銅軺車的典雅高貴;生鐵傘蓋粗壯憨樸,恍如一頂醜陋的鍋蓋扣著小小車廂。韓國有天下最大的宜陽鐵山,韓人先祖節用奮發,曾以生鐵替代本國稀缺的青銅造車,雖嫌粗樸,卻是韓國一時奮發之象征。醜陋的鐵片傘蓋下挺身站著枯瘦高大的韓非,頭戴一頂八寸白竹冠,身穿似藍非藍似黑非黑的一領粗麻大袍,與一身錦繡的韓王人馬幾成古今之別。這般服飾,是最以節用聞名諸侯的韓昭侯的獨創,也是老韓國奮發歲月的痕跡之一。如今韓非此車此衣而來,煌煌朝陽之下,直是一個作古先人複活了。
秦國特使姚賈已經早早等候在道邊,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奇特的軺車,絲毫看不出好惡之情。郊亭外的韓王安大覺刺眼,眉頭皺成了一團,偷偷瞄得姚賈一眼,見這個倨傲的秦使並無特異怒色,這才快步迎了過來。姚賈微微一笑,也跟著迎了過來。
刮木嘎吱刺耳,笨重的生鐵軺車終於咣當停穩。韓非下車,對要來殷殷攙扶的姚賈冷冷一瞥,大袖一揮徑自走進了石亭。韓安尷尬地對姚賈一笑,作勢請姚賈入亭。姚賈一拱手爽朗道:“韓子離國,故人餞行,姚賈不宜,韓王自請可也。”韓安做出無奈的一笑,隻好一個人走進了清冷的石亭。
韓安舉起了銅爵:“非兄入秦,鯤鵬之誌得償也。幹!”
韓非沒有說話,一氣猛然飲幹。不待侍女動手,也不理會韓王,自己抱起酒壇咕咚咚斟滿大爵又咕咚咚飲下。如是者三爵飲幹,韓非長長一歎,看得韓安一眼,一拱手大步出亭。韓安麵紅耳赤,連忙趕上官道。韓非卻連回望一眼也沒有,嘭地一跺腳,那輛笨重的鐵車已經咣當嘎吱地啟動了。
三、《韓非子》深深震撼了年輕的秦王
“小高子,酒!”
趙高快步過來:“君上自律,夜來不飲酒的。”
“如此奇文,焉得無酒!”嬴政重重拍案。
旬日以來,書案旁堆起了五七隻空蕩蕩的酒壇,大書房始終彌漫著一片濃烈的酒香。嬴政就是這樣時而拍案痛飲時而連連驚歎,晝夜不停如饑似渴地讀完了厚厚三大本羊皮書。饒是如此,猶不盡興。在讀完羊皮書的當日暮色時分,嬴政漫步走進了那片胡楊林,在金紅的落葉中徜徉一夜,時而高聲吟誦時而冥思苦想,及至瀟瀟霜霧籠罩天地,嬴政才回到寢室撲上臥榻鼾聲大起,直睡了三日三夜。
深深震撼嬴政者,是李斯帶回來的《韓非子》。
嬴政博覽群書,可沒有一部書能給他如此說不清道不明的奇特感受。
讀《商君書》,如同登上雄峻高峰一覽群山之小,奔騰在胸中的是劈山開路奔向大道的決戰決勝之心。讀《呂氏春秋》,從遙遠的洪荒之地一路走來,曆代興亡曆曆如在目前,興衰典故宗宗如數家珍,不管你讚同也好不讚同也好,都會油然生出聲聲感喟。讀《老子》,是對一種茫無邊際的深邃智慧的摸索,可能洞見一片奇異的珍寶,也可能撈起一根無用的稻草;仿佛一尊汪洋中的奇石,有人將它看做萬仞高峰,也有人將它看做舒心的靠枕,有人將它看做神兵利器,也有人將它看做清心藥石;然則無論你如何揣摩,它的靈魂都籠罩在無邊無際的神秘之中,使你生出一種麵對智者的庸常與渺小。讀《莊子》,一種玄妙一種灑脫一種曠遠一種出神入化一種海市蜃樓一種生死渾然,隨著心境變幻莫測地縈繞著你,你可以嘖嘖感歎萬裏高飛卻不知去向的鯤鵬,也可以憤然鄙夷嘰嘰喳喳而實實在在的蓬間雀,然終歸惶惶不知自己究竟為何物。讀《墨子》,如同暗夜走近熊熊篝火,使人通身發熱,恨不能立即融化為一團烈焰一口利劍,焚燒自己而廓清濁世。《孟子》是一種滔滔雄辯,其衰朽的政見使人窩心,其辭章之講究使人快意。《論語》是支離破碎而又誠實坦率的一則則告誡,一則則評點,若是你不欲複古,縱然全部精讀完畢,你也不知道自己該當如何在這個大爭之世立身。《荀子》是公允的法官,疑難者或可在其中找到判詞,無事讀之則很難領悟其真髓。《公孫龍子》是巧思奇辯,其說諧趣,其智過人,縱然不服亦可大笑清心不亦樂乎……
隻有《韓非子》,使人無法確切地訴說自己、反觀自己。
嬴政已經大體廓清了《韓非子》概貌,唯其如此,萬般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