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心底說,無論專諸、要離、聶政、豫讓等一班刺客如何名動天下,荊軻都不會選擇刺客這條路。假如不是田光,不是太子丹,他決然不會有此一諾。當然,更根本的一點在於,假如所刺不是秦王,他決然不會接受這一使命。唯其是刺秦,唯其是除卻列國公敵而使天下重回戰國大爭之世,荊軻終於答應了。荊軻明於天下大勢,又對秦王嬴政做了多方揣摩,深深知道,秦王嬴政遠非尋常君王。且不說護衛之森嚴,畢竟,再森嚴的護衛在荊軻眼裏都是無足輕重的。荊軻在意的,是嬴政本人的秉性特質。秦王嬴政,雖不是軍旅出身的王子,但卻是少年好武且文武兩才皆極為出眾的通才,其機變明銳見事之快,天下有口皆碑。荊軻相信,無論六國人士如何咒罵嬴政,但沒有一個人敢於蔑視秦王嬴政的膽略才具。如此一個已經鼓起颶風而正在席卷天下的君王,要以之作為刺殺對象,荊軻不能不有所忐忑。盡管戰國曆史上曾經有過曹沫、毛遂、藺相如等不惜血濺五步而脅迫會盟君王的先例,但在荊軻看來,那不過是一種彼此會心的認真遊戲而已;與其說是名士膽略的成功,毋寧說是會盟君王有意退讓;畢竟,君王會盟的宗旨是結盟成功,諸多難堪的讓步包藏進突然而來的脅迫之中,不亦樂乎!刺殺秦王則不同,那是真實地要取秦王嬴政的性命,要掀翻業已形成勢頭的天下格局,要中止秦國大軍的隆隆戰車。這一切,都寄希望於一支短短的匕首,當真是談何容易!然則,唯其艱難,唯其渺茫,唯其事關天下,荊軻胸中之豪氣才源源不斷地被激發出來。甚或可以說,假如沒有如此艱難渺茫,荊軻根本不會做這個刺客。
荊軻的籌劃是極其縝密的。
第一要件,是絕世利器。荊軻將田光獻出的徐夫人匕首交給了太子丹,請太子丹秘密物色了最出色的工匠,給徐夫人匕首鋒刃淬入劇毒。匕首淬成那日,太子丹請荊軻趕赴密室勘驗。三個行將被斬的匈奴人犯被押進密室時,太子丹沒有將匕首交給荊軻。太子丹自己執著匕首,站在五步之外,對三名人高馬大的匈奴壯漢一掠而過。荊軻清楚地記得,一道碧藍清冷的光芒閃過,三名壯漢的胳膊立即滲出一道暗紅的血印,三名尚在兀自哈哈大笑的壯漢瞬間轟然倒地,一個響亮急促的打嗝聲,三張麵孔一臉青黑陡然死亡!看著那猙獰無比的麵孔,生平第一次,荊軻心頭猛然劇烈地跳動了。那一刻,他分明看見了頭戴天平冠的秦王嬴政轟然翻倒在地……荊軻接過徐夫人匕首,二話沒說便走了。
第二要件,是能夠踏上鹹陽大殿,並能被秦王親自召見的大禮。邦國之間,最大的禮物便是土地。太子丹本意,是要將與秦國雲中郡相鄰的全部畜牧之地八百裏,獻給秦國為禮物。荊軻說不行,那是燕國事實上已經不能有效控製的地域,作偽之象一目了然;要獻地,隻能是燕南之地。燕南之地,是燕國易水之北、薊城之南的最為豐腴的平原丘陵地帶,也就是後來的廣陽郡。這燕南之地,原本是古老的薊國土地,古地名叫做督亢。春秋時期,燕國吞滅薊國之後,燕國中心從遼東地帶遷入薊國,薊城便做了燕國都城。從此,燕國有了兩翼伸展的兩大塊沃土根基:西南曰燕南,東北曰遼東。遼東雖肥,卻失之寒冷,漁獵農耕受製頗多。燕南之地氣候溫潤多雨,土地肥沃宜耕,便成為最為金貴的腹心糧倉。燕國能立足戰國之世,十有八九是燕南之地的功勞。
太子丹雖然大為心痛,最終還是讚同了。
荊軻立即下令亞卿署、境吏署、禦書署[522]繪製新的燕南地圖。對這卷地圖,荊軻親自做了精心籌劃,提出了製作樣式:粗糙牛皮繪製,貼於三層絹帛之上,兩端銅軸,做舊做古;製成之後,裝於一尺三寸寬、三尺六寸長的銅匣之中。對於地圖繪製之法,荊軻提出了一個獨特的要求:地圖名稱用古稱——督亢地圖,地圖中所有的地名與畫法,必須使用最古老的春秋燕國時期的名稱與尺寸;總之,要做到不經解說,無人看得明白。此圖之外,荊軻提出,再製一幅材質尋常而內容相同的地圖,隻是尺寸稍小。太子丹對荊軻的種種奇特要求大是疑惑,卻也一句話沒說,隻下令一切依上卿之令行事。如此一來,這幅督亢地圖竟整整製作了半年,方才完工。交圖之日,荊軻邀來太子丹,在密室中將徐夫人匕首脫鞘,小心翼翼地放置進地圖卷起,而後捧起卷成筒狀的地圖,豎在胸前輕輕搖動一陣,見無異狀,這才長籲了一聲。
“粗糙牛皮帶住了匕首,不使其滑脫,妙!”太子丹一陣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