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翦搖著白頭,頗見感喟道:“君上之心,老臣知也!然老臣久在軍旅,於家所求者美原千頃而已,豈有他哉!”嬴政一陣大笑道:“美原千頃何足道也,老將軍之心小哉!”王翦頗見揶揄道:“為大王將者,有功終不得封侯,老夫當及時謀劃子孫業也。”嬴政不禁又是一陣大笑道:“上將軍憂貧,嬴政慚愧也!”笑談之間,君臣兩人越見和諧,原先的些許疏離感終於煙消雲散了。及至洗塵酒宴擺開,已是暮色降臨。席間嬴政又問了王翦家人諸般情形,敦請王翦重新搬回鹹陽上將軍府。王翦不置可否,隻笑雲,老臣留戀村野,班師回來再說不遲。一時酒宴罷了,嬴政月下登車匆匆趕回鹹陽去了。
三日之後,王翦馬隊離開美原南下了。
三日之間,王翦處置了所有需要自己決斷的家事族事。其中最大的一件事,是與頻陽縣令會晤,妥善部署了東鄉即將成為傷殘將士彙聚之鄉的種種事宜。真正的家事,王翦不過是在家人為他餞行的小宴上叮囑了一番而已。因王賁在李信敗軍後受命整頓秦軍,一直沒有歸來省親,家事一如既往地落在了長子王炤身上。實際上,三日間王翦費時最多的還是預謀軍事,發出了四道上將軍書令:其一,知會國尉府代為督令秦國各地駐軍盡速聚攏,關內大軍開入關中藍田大營,關外大軍開往南陽大營;其二,飛書九原蒙恬幕府,征詢可否增援五萬飛騎;其三,下令王賁立即在灞上大營建立上將軍幕府,已經分散各軍的原幕府司馬必須全數調回;其四,飛書河外姚賈,請將楚軍北進動向備細報於灞上幕府。今日南下,王翦已經先派出飛騎向秦王稟報了,他將直接趕赴灞上幕府,無須再入鹹陽。
“王書到——上將軍駐馬聽宣——”
馬隊剛剛飛下鄭國渠堤岸進入寬闊的官道,一片軍兵車馬在前方道中橫展開來,隱隱可見紅綠身影與絢爛錦絲車簾的宮車。道中三馬並立,皆高冠鬥篷,兩邊分明李斯蒙毅兩位中樞長史,中間一人白發蒼蒼卻有些眼生。王翦頗為驚訝,一時全然想不起此等鋪排形狀與何事相關,遂勒住馬隊前出一拱手道:“長史別來無恙?”李斯在馬上遙遙拱手高聲笑道:“一別經年,老將軍壯勇如昔,可喜可賀!駟車庶長,敢請宣讀王書。”中間高冠老人一點頭,展開手中一卷高聲誦讀起來:“秦王政特書:上將軍王翦與國功大,多年辛勞無以慰藉,本王經與王族公議,以公主嬴弢賜婚王翦,封號華陽公主。接書之日,王翦當在相逢處與公主合巹成婚——”
宣聲落點,一片上將軍萬歲公主萬歲的歡呼聲驟然彌漫了林間大道。李斯則扶著老駟車庶長下馬,笑吟吟地向王翦走來。王翦卻愣怔了,直到三人到了馬前,還木然騎在馬上不知所以然。李斯當先一拱手笑道:“老將軍,合巹喜帳蒙毅已在林中立好!今日喜酒,天下獨一無二也,李斯縱然無量,也得海醉一回!”老駟車庶長一拱手道:“公主嬴弢自幼喜好兵事,得與將軍婚配,天作之合矣!老夫為將軍一賀……”
“老庶長且慢。”遙見蒙毅從道旁樹林中興衝衝跑來,王翦自覺不能再遲延默然,一揮手打斷了駟車庶長,又一拱手道,“老庶長為王族執法,長史為國家重臣,敢請容老夫一言。”駟車庶長見王翦神色肅然,遂拱手道:“將軍但說無妨。”王翦慨然道:“秦王體恤老夫,王族體恤老夫,老夫心感也!然則,老夫年事已高,老妻雖去,膝下卻是兒孫滿堂,其樂也融融矣!若以暮年白發徒擁紅顏,老夫何堪也!更有甚者,壯士報國,大義所在焉!若是軍功賞賜,老夫欣然受之,無計多少。然則,若因賞功而得公主婚嫁,此後秦國功臣多多,秦王何賞也!此番婚嫁,非老夫抗命,實心意難平也!老夫心誌,萬望兩位大人見諒。”
“老夫不能理會。”駟車庶長顯然有些不悅。
“老將軍也可思慮幾日,再回君上。”李斯謹慎地勸阻了一句。
“大戰在即,老夫不容分心。”王翦沒有任何猶豫。
“既然如此,還是從長計議好。”
李斯折衝一句,駟車庶長回身走了。興衝衝趕來的蒙毅驚愕萬分,對王翦道:“老將軍何迂闊如此也!華陽公主[551]並非秦王生女,實秦王族妹,年近三旬未嫁,與老將軍婚配皆大歡喜,有何難堪哉!”王翦搖搖手道:“兩位大人知我也深。老夫村野心性,戰場之外萬事皆索然無味,與王室聯姻徒使老夫手足無措,兩位何獨不為老夫一慮?”王翦坦誠直言,局促得額頭已經滲出了汗水。李斯不說話了,蒙毅也不說話了。良久,李斯一拱手慨然道:“老將軍但赴灞上,此事容我與蒙毅商議,左右得穩妥了結也!”王翦長籲一聲,對李斯蒙毅深深一躬,上馬飛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