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翦舉起大碗汩汩飲幹,碗底向嬴政一照,幹淨利落滴酒未落。嬴政大是欣慰,一個好字出口,舉碗三幾口吞幹了一大碗蘭陵酒,碗底一照也是滴酒不落。戰車下的將尉們便是哄然一聲喝彩。蓋戰國之世,酒為珍物,敬酒之風習本意,乃為敬者獻出自家麵前的酒呈給對方飲之,是以為敬也;並非後世之敬酒,大多為敬者先飲,實則將敬之本意訛轉為罰,亦將酒之珍稀訛轉為賤。然則,敬酒古風至今依然在中原地帶保留,即敬酒者後飲,甚或不飲。此乃後話。嬴政觀王翦飲酒所以大感欣慰者,老人之飲若能一氣吞幹,其底氣猶存也,體魄猶健也。譬如趙國老將廉頗,郭開同黨惡意誣其“一飯三遺矢(屎)”,趙王聞之而歎息廉頗老矣,緣故亦在此。
嬴政敬罷王翦,又對著蒙武與戰車下座案區的大將們舉起一碗道:“大軍南征,諸將各司本部建功,本王敬各位將軍!”大將們哄然飲幹。嬴政高聲道:“今日本王特許,諸位將士放量痛飲!”秦王萬歲的呐喊聲浪頓時爆發,掀得牛皮大帳鼓蕩不止。嬴政轉身對王翦李斯一拱手道,“長史陪同老將軍但飲無妨,我與各席將尉們一幹。”轉身正要下車,蒙武在戰車下道:“君上立定便是,老臣早有預備。”說罷向大將座案區後一揮手,李信立即帶著一小隊中軍甲士過來,嘩啷一聲分開連接戰車的鐵索,護衛簇擁著王案戰車走向了坐席甬道。如此緩緩行進,嬴政站在戰車上逐一向每席將尉敬酒。將尉們大是奮發,歡呼聲連綿不斷。一碗一碗地痛飲,五十餘席過去,嬴政已經麵如紅錦汗如雨下,卻絲毫不見踉蹌醉態。緊步車後的趙高看得心驚肉跳又熱淚直流。及至嬴政的王案戰車穩穩推回中心座案區,舉帳雷鳴般一聲呐喊:“彩——”
正當此時,秦王嬴政一步跳下了戰車,對著與甲士們共推戰車的李信深深一躬。頃刻之間,舉帳寂然了。隻見嬴政舉起了一碗蘭陵酒道:“將軍雖有一敗,然能知恥而後勇,沉心再造,以等量壯士逼殺項燕,真丈夫也!法度在前,本王無以擅自賞功,敢請受嬴政一酒之敬!”愣怔的李信驟感心頭大熱,踉蹌欲倒卻又死死站定,又驟然拜倒憤然道:“國不棄我,我何棄國……”言猶未了,李信暈厥了過去。
這一場軍宴,火辣辣痛飲到日薄西山。
嬴政睜開眼睛,已經是次日午後了。問趙高昨日情形,趙高說除了王翦、蒙武、李斯三人沒醉,十有八九都醉了。王翦李斯送君上回行營,臨走時王翦還對李斯說了一句,日後君上犒軍,最好莫進軍營。嬴政聽得哈哈大笑,也是也是,要打仗豈不完了,沒老將軍在,我敢如此痛飲麼?笑罷起身梳洗一番,頓時神清氣爽,吩咐趙高去找長史來。片刻李斯來到,嬴政吩咐李斯一起去上將軍幕府。李斯道:“臣已與李信約好,午後帶十名書吏進郢壽王城,搜羅法令典籍。君上先與上將軍會商兵事,臣隨後趕來可否?”嬴政道:“各國法令典籍,不是都有專使送往鹹陽麼?”李斯道:“臣已問過,楚國王城典籍庫分散多處,尚正在搜集搬運之中。臣欲盡早看到楚國與百越部族立定的種種盟約,故想親自動手,能在此次帶回最好。”“長史深謀遠慮,無愧廟堂之才也!”嬴政不禁大為感慨,一揮手道,“你隻管去,我在上將軍幕府等你,一起晚湯!”李斯拱手一應,匆匆去了。
王翦正在打量著司馬擺置好的百越地圖,蒙武大步進來了。
蒙武說,上將軍昨夜交他的平越方略他已經看了,全然讚同,隻覺大將擺布似有不妥,上將軍還須再行斟酌。王翦笑道:“斟酌甚,你以為秦王能睡到明日去麼?沒準天黑之前你我就得奉召進行營會商,一起說。”正在此時,轅門外傳來當值司馬一聲長呼:“秦王駕到——”蒙武還沒笑出聲,見王翦已經霍然起身,立即一躍而起跟著迎到了轅門。
君臣禮罷,各自笑談著昨日醉酒情形,進了幕府正廳。嬴政看見將台上已經擺好了一排掛著地圖的木架,便說:“長史有事後到,我等先議。”王翦立即下令當值司馬:不許任何人進帳,正廳隻留一名軍令司馬與一名錄寫掌書。而後,王翦又親自關閉了幕府廳門,回身請秦王入座正案。嬴政堅執不從,說那是帥案,縱然君主也當不擾將令。王翦無奈,索性也坐到了帥案旁一張平日放置軍務文書的偏案前,與秦王與蒙武的座案連成了一個緊湊的小圈子。如此君臣三人落座,一次絕密軍事會商便告開始。
軍令司馬重新擺正了三幅木架地圖,指點著圖板對秦王嬴政先行稟報了百越三部的大體情形,而後又稟報了兩位主帥擬定的南下進兵路線。這個進兵路線是:兵分三路,一路從江東吳地南下,進入會稽山地,平定甌越諸部;一路從洞庭郡南下,進入閩水山地,平定閩越諸部;一路從湘水南下,攀越五嶺[557]進入南海之地,平定番禺的百粵諸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