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程邈醒過來的時候,驛館令正惶恐不安地守在榻前。驛館令說,他已經睡了五日五夜沒吃沒喝沒如廁,皇帝都派出太醫來守護了。程邈哈哈大笑,太醫?老夫?海外奇談也!笑聲尚未落點,外廳走進了一位須發雪白的老人,手中那隻精美的醫箱顯露著久遠的磨拭痕跡,任誰也不會否認他是醫者。程邈局促地笑著,接受了老人的諸般檢視。老人說,足下心氣沉靜,幸無大事,隻調養歇息大半年自當恢複。於是,驛館令派一精幹官仆日夜侍奉,程邈過上了想也不敢想的大人日子。然則,真正使程邈清醒過來的是,一月之後的一個黃昏,皇帝的六馬高車駛到了驛館門前。驛館令疾步匆匆趕來,進門便高喊了一聲,皇帝高車來接大人!那一刻,程邈終於從震撼中清醒了過來,一句話沒說出口,號啕大哭起來。
程邈知道,自己的那點長處終於要派上大用場了。
這是一次最為特異的小朝會,五人身份差異極大。
嬴政在東偏殿廊下親自迎接了程邈,親自將程邈領進了書房,親自介紹了先到的三位:丞相李斯,奉常胡毋敬,中車府令趙高。君臣落座,人各飲了一大碗冰茶,小朝會便告開始了。皇帝未曾開宗明義,先離案起身,對著程邈深深一躬道:“先生錯案,政知之晚矣!敢請先生見諒。”程邈大是惶恐,連忙撲拜在地道:“皇帝陛下整飭文字,萬世文明之功業也!程邈一介小吏,能為華夏文明效力,誠三生大幸也,何敢以一己錯案而有私怨!”皇帝扶起了程邈,轉身對旁案錄寫的尚書高聲道:“朕之特詔:任程邈為禦史之職,專一監察文字改製事,隸屬禦史大夫府。”程邈一時老淚縱橫,拜謝之際已經哽咽不能成聲了。
皇帝重新就座,叩著書案開宗明義道:“改製文字,書同文,原本丞相首倡。今日小朝,專議此事。唯丞相領國,政事繁劇,文字改製事由丞相總攬決斷,以奉常胡毋敬、中車府令趙高、禦史程邈三人副之。尤以程邈為專職專事,領文字改製之日常事務。”四人一齊拱手領命之後,皇帝便向李斯一點頭,將會商事交給了李斯主持。
“三位都是天下書家,書文異製之害,當有切膚之痛。”
思謀已久的李斯,一開口直奔要害,侃侃而言道,“方今天下,華夏文字至少有七種形製,官民寫法至少有八種。是謂‘言語異聲,文字異製,書體異形’。言語異聲者,世間最難一致之事也。即或有官定雅言,亦難一統天下萬千百種地方言語。故此,言語一統暫不為論。當此之時,文字若再不能一製,則華夏文明將無以融合溝通!文字若同,言語異聲便不足以構成根本障礙。畢竟,書文交流有同一法度,華夏文明便有同一血脈交融。唯其如此,文字改製,勢在必然!”
“丞相之論大是!”胡毋敬程邈異口同聲,趙高紅著臉連連點頭。
“文字改製,三大軸心。”李斯開始了具體部署,“其一,核定七國文字總量,一一確定每個字是否進入新製文字。此間尺度,需慎重考量。其二,確定一國文字為基準,統一改製其餘六國文字。此間尺度,即是否以秦國文字為本,須考量諸多方麵。陛下之意,無論以何國文字為準,必得使天下人心服。”
“正是此理。”嬴政道,“秦人蠻夷,文明個樣子出來教天下人看!”
一言落點,在座四人都不約而同地笑了。改製文字而不求以秦文字為根本,皇帝的胸襟無疑使這四位大書家感佩不已。說起來,李斯是楚人,程邈是韓人,趙高是趙人,胡毋敬是齊人,沒有一個是老秦人。然則,誰也沒有對皇帝的說法有絲毫的不認同。根本原因,是在多少年的風雨中,他們都完完全全地將自己的血肉性命乃至整個家族部族的命運融進了秦國,沒有一個人不以為自己是這個質樸硬朗的西部大國的子民。而今天下一統,皇帝的這句秦人話語倒是分外有親切感了。
“其三,確定一種清晰無誤之書體,使任何字,都能看清間架筆畫。”李斯精神分外振作,繼續著改製部署,“也就是說,人可以不認識這個字,然一定能看清這個字!程邈當年獲罪,正是字有連筆而大形相近,以致被輜重營將軍錯認宜陽為南陽。此點,雖說於公文尤為重要,然於書文傳播、商旅賬務、民眾生計等,亦同樣重要!”
“如此三事,件件至大,須得有個分工領事。”資望最深的胡毋敬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