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秦川東部的下邽縣城,六輛滿載貨物的牛車正要進城,王次仲卻被莫名其妙地帶進了縣署。一個黑臉縣丞拍下一方竹板說:“足下這照身帖字跡不法,依秦製不能通行。”王次仲久受山東士風浸染,素來鄙視秦人無文,聞言冷笑道:“秦法有字式,未嚐聞也!”黑臉縣丞道:“秦法固無字式,然足下照身帖之字秦人不識,豈非白白誤事?為足下計,換帖再來。”王次仲道:“隻怕是你自家不識罷了,休以官法塞我之口。”黑臉縣丞立即變了臉色,便你這般隸書,也敢蔑視於我?當下拉過筆墨皮紙,提筆刷刷寫了幾行推了過來,冷笑道:“自家看看,本官隸書如何?”王次仲一看之下,當即深深一躬道:“大人隸書卓然一家,在下敢請師從學書。”黑臉縣丞揶揄笑道:“山東商旅求秦吏學書,虧足下想得出也。”王次仲再度深深一躬:“在下原本士子,並非商旅,若得大人收為門人,在下願棄商學書。”黑臉縣丞一陣輕蔑大笑:“我秦人不收草包弟子,你若能寫得三兩個字來,或可再說。”王次仲也不說話,走到公案前,提筆便在縣丞寫字的皮紙空餘處刷刷刷寫下了兩行隸書。黑臉縣丞臉色倏地一變,當即霍然起身深深一躬:“先生書體勁健靈動,簡約清晰,在下程邈願師從先生,棄官學書!”
一時之間,兩人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
“程兄鍾子期,次仲俞伯牙也!”
“因書而知音,奇哉快哉!”
一場痛飲之後,兩個年輕的書癡結成了意趣相投的摯友。
十年之後,在兩人相約棄官棄商一同遊曆寫遍天下山崖巨石的時候,程邈突然下獄了。得聞凶信,王次仲沒有絲毫猶豫便處置了全部商旅事務,攜帶著多年積累的千餘金趕到了下邽,要罄盡全部家財營救程邈。然秦國律法之嚴遠過山東,王次仲連番奔波於下邽鹹陽,不說營救無門,連與程邈見得一麵也未能如願。最後,王次仲隻從一個熟識的下邽縣吏手中得到了一方白帛,那是程邈留給他的遺言:世無邈矣,兄自珍重,天下石崖書盡之日,邈在雲端也!捧著那方白帛,王次仲痛不欲生,驅車趕赴雲陽國獄之外,燒盡了他與程邈多年寫下的三車竹帛,將筆硯墨也全部投入了大火,毅然決然地走進了滔滔渭水……若非忠實的商社老執事死命相救,王次仲早已經葬身渭水了。老執事說,公子縱不為自家性命想,亦當為程邈先生想;先生被暴秦所害,公子安得不為先生張目,而徒然輕生哉!
大病一場,王次仲終究站起來了。老執事死了,家道凋零了。王次仲將老執事的孫子收作了學生,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離開了沉睡的妻子和兒子,從此遁出了塵俗,走進了廣袤嵯峨的山川湖海,將對秦國暴政的仇恨寫上了萬千石崖……
……
“大夢重生,不意程兄竟做了秦國高官,天意何其弄人哉!”
“塵俗之身何足道哉!不能割舍者,你我心誌也!”
“人生已分道,既往心誌,過眼煙雲耳。”
“兄言差矣!心誌恒在,人生豈能兩分?”
一番痛飲暢敘,一番沉沉大睡。醒來之後,兩位患難重逢的老人卻生分了。程邈真誠地笑著,王次仲卻冷冷地板著臉。程邈反複地訴說著自己的下獄不是暴政陷害,而是確實因寫字引發出斷糧餓死人,畢竟應該有所承擔,一命償一命,況乎餓死三命?磨叨竟日,王次仲鬱悶稍減,長籲一聲道:“程兄自家業已不恨秦政,夫複何言哉!隻說,找老夫何事?”程邈驚訝笑道:“次仲明知故問,除了你我未了夙願,能有何事?”王次仲硬邦邦道:“秦國文字繁雜紊亂,粗野無文,老夫不屑為他耗去白頭!”程邈大笑一陣,遂將新朝文字改製的事從頭說起,宗旨、方略、文字勘定、書寫範式、皇帝與丞相的特殊重視等等,最後直說到始皇帝對王次仲的罵秦說法,末了道:“次仲捫心自問,亙古以來天下可有如此君王?可有如此宏闊深遠之文字改製?你我生於世間,所求者何,不過以書為命耳!今有如此良機,你我可成夙願,可建功業,上可對天,下可對地,何為一己之心病自外於天下文明哉!”
“然則,老夫有個分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