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領張蒼回府,立即關在書房密商起來。先議幣製,張蒼連說不難,隻在確定錢幣種類與數量後開工鑄造便是,而種類與數量,則丞相府早已大體有數,唯需查勘補正而已。再議田畝改製查勘,張蒼連連搖頭,說此事牽涉甚深,不好快捷利落。扶蘇問難在何處,牽涉如何之深?張蒼說,田畝改製容易,隻需確定度量之法,進而一體推行於天下而已。田事之難,難在查核民戶田數。
“民田如何難以查清?”扶蘇很是驚訝。
“公子不知此間奧秘也。”張蒼皺眉道,“天下初定,秦法尚未劃一推行,山東郡縣之土地買賣已經風行數年了。當此之時,天下民眾不知大秦新政將如何推行田法,故失田之民不敢言自家無田,買田富豪則更是隱匿不報。其間因由在於兩處:其一,秦法有定:無田之民為無業疲民,將被罰為各種苦役刑徒,是故失田之民不敢報;其二,買田富豪多報田產,則必然增加田賦,是故亦必然隱瞞。有此兩因,天下黑幕成矣!”
“先生是說,買賣雙方聯手,對官維持原狀?”扶蘇驟然一驚。
“公子!……清楚民田流失?”張蒼更見驚訝。
“略知一二。”扶蘇肅然拱手,“先生可有良策?”
“難。”
“先生但說,難在何處?”
“難在縱有良策,亦難行之。”
“先生以為,扶蘇不堪大事?”
“非也。”張蒼思忖著字斟句酌道,“目下,山東民人業已生出了一個新詞,名曰兼並。何謂兼並?富豪大族吞噬民田,如同春秋戰國之大國吞並小國也。由此可見,土地兼並若放任自流,必將成為天下最大禍端。然則,若欲深徹根除兼並,目下又確實不是時機。”
“何以見得?”
“公子明察:若欲根除兼並,必得全力推行新田法,確保民戶耕田不使流失。果真如此,又於‘民得買賣’之秦法相違。既要民得買賣,又要不使失田,此間如何衡平,需要時日揣摩探索,不能倉促如打仗。事有行法之難,此其一也。其二,天下初定,創製大事接踵而來,內憂外患俱待處置,當此之時,大動田產幹戈,隻怕各方都難以認同……”
扶蘇默然了。張蒼顯然比他更清楚土地兼並之實情,否則不會如此憂心忡忡。張蒼所說的兩大難處,也確實切中要害。根除兼並之患,實在是一件需要從根本處著手的根本大事。不說別的,僅僅“民得買賣”這一條秦法,你便不能逾越。且不說它是商君之法,帝國君臣誰能許你輕易廢除;更根本者,是交換市易已經成為民生經濟之鐵則,潮流使然,若取締土地買賣,豈非又回到了夏商周三代的王土井田製去了?僅是這根除兼並本身之難,已經在當下很難有所作為了;更不說內憂外患諸般大事,父皇與元老重臣們始終瞪大眼睛盯著六國複辟,盯著匈奴外患,能許你大肆折騰一件並不如何急迫的事端?然則,這件事若擱置不提,扶蘇也是無論如何不能容忍的。大禍已經顯出端倪,不覺察則已,既已覺察,如何能無聲無息?聽任民田流失,分明是聽任農人變為奴隸,流失的又豈止是民眾耕田,流失的分明是民心根基,是帝國河山!如此大事,身為皇長子的自己能畏難不言麼?不,那不是扶蘇!
“先生所言,皆在道理。然則,還是要有所為。”扶蘇終於說話了。
“公子但有決斷,張蒼萬死不辭!”
“第一步,先令天下黔首自實田。可否?”
“好方略!”張蒼驚喜拍掌道,“試探虛實深淺,定然舉朝讚同!”
“第二步,深入郡縣暗查,清楚兼並真相。”
“這一步也可行!”
“第三步,會同廷尉府密商根除兼並之新田法,相機推行。”
“隻要不牽動大局,暗中綢繆,在下以為皆可!”
“好!”扶蘇拍案,“說做便做,先擬黔首自實田奏章。”
暮色降臨之時,奏章已經擬好了。匆匆用罷晚湯,扶蘇驅車先去了丞相府。李斯一聽要民戶自報田產,一時大覺新奇,未嚐多想便是一番讚歎,說扶蘇可以立即上奏皇帝實施。扶蘇對丞相深表謝意,說這是丞相舉薦張蒼的功效,扶蘇納言而已。片時說完,扶蘇立即告辭丞相府,驅車又進了皇城。嬴政皇帝第一次聽兒子稟報政事處置,饒有興致地看了奏章,對扶蘇的主張很表讚賞。嬴政皇帝說,令天下黔首自報田畝,也算是前所未有的創舉,理政能出新,便是興盛氣象,好!明日頒行這道詔書。
扶蘇也沒有再就查田事做更多陳述,轉而就錢幣改製申明了方略:幣分兩等,以金幣為上幣,以“溢”為名;錢奉秦半兩為國錢,形製不變。嬴政皇帝看了看扶蘇特意寫在竹簡上的“溢”字,笑問:“何以不用金之鎰,卻要用這個水之溢?”扶蘇答道:“幣製之議,丞相原本已有預定方略,用的便是這個水之溢。”扶蘇提起案頭大筆,又寫下了一個“鎰”字說,“據兒臣副手張蒼所說,這個水之溢是奉常胡毋敬特意進言丞相定名的,棄金改水,意在合秦之水德國運[588]。”嬴政皇帝大笑道:“啊呀呀,竟然有此一端,我忘了。”扶蘇笑道:“戰國金幣重量,多從周室,一斤黃金為一金;秦之金幣,重量略微加大,一溢二十兩。”嬴政皇帝笑道:“好好好,你盡可放手做事,隻多多與丞相會商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