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0章 大帝流火(2)(1 / 3)

驀然,嬴政皇帝想起了李斯,想起了王賁那則令他至今心悸的遺言。

即秦王之位,嬴政便結識了李斯。親政之後,李斯一卷《諫逐客書》立下了定國之功,秦王嬴政立即重用了李斯。從那以後,近三十年如一日,嬴政對李斯的信任從未有過絲毫衰減。李斯的幾個兒子,娶的都是皇室公主。皇帝的幾個皇子,娶的正妻都是李斯的女兒。包括嬴政皇帝最鍾愛的幼子胡亥,定親也定的是李斯的幼女。自古以來,君王與丞相的關係親密到如此程度,隻怕也是絕無僅有了。嬴政敬佩李斯的為政大器局大才具,深深地知道,沒有如此一個統攝政局的大家,一統天下並構建華夏文明隻能是一句空話。滅六國時,李斯用事中樞,日理萬機井然有序,縱橫邦交多有奇謀,舉薦尉繚姚賈慧眼獨具,協同王翦蒙恬王綰一班重臣自如有加,堪稱大手筆大氣象。一統天下之後,李斯更是殫精竭慮,一體籌劃出華夏新文明框架,行郡縣,布官吏,推新政,去舊法,無一件不做得行雲流水。複辟暗潮湧起,李斯又是最清醒也是最堅定的反複辟首相。更重要的是,李斯不是盲目反複辟,而是拿出了一整套剔除複辟根基的大方略,如焚書,如禁議,如以法為教以吏為師,凡此等等,俱皆對複辟暗潮雷霆一擊而天下肅然……數十年之中,李斯沒有過任何一次官職爵位之議之請。李斯的步步升遷,全然因自家才具功勳而來……王賁究竟有何依據,說李斯斡旋之心太重,一己之心太過,並對李斯生出了如此深不可測的疑慮?莫非,王賁對李斯有私怨?不!王賁絕非此等人也!嬴政皇帝立即否定了自己的一閃念。

論秉性,嬴政皇帝當然也知道李斯有瑕疵,不如王賁馮劫等一班大將那般篤實直言,隱隱約約地有些依時依勢而決斷自家主張的意味。當年小舟求教李斯,李斯含蓄對之,先問秦王之誌,而後點出《呂氏春秋》與商君之法的選擇根基所在。滅六國,定天下,建文明,反複辟,李斯始終與他這個皇帝保持著最及時的溝通。秦王但有明確的取舍抉擇,李斯便能立即謀劃出最為出色的實施方略;或者,即或他這個皇帝還沒有來得及朝會議決,而李斯隻要明確地知道意向,也會從最為有力的方向給他以最堅實的支持,郡縣製便是最明顯的例證……縱然如此,又能證明何等斡旋之心與一己之心?臣下與一個英明的皇帝同步,這也算得瑕疵麼?王賁啊王賁,你這個家夥實在是多疑了。且慢罵這個老兄弟,再想想。

嬴政皇帝記得,他對李斯的所謂不滿,也隻有那次在梁山宮半山腰看見了李斯盛大的儀仗車騎,冷冷說了句用得著如此麼。結果,話傳了出去,李斯立即收斂了儀仗車騎。嬴政皇帝並沒有責難李斯,而是對左右隨侍的這種口舌之風深為厭惡,查勘不出,便殺了那日在場的所有十幾名內侍侍女。嬴政至少清楚一點,看人看大節,縱然自己這個皇帝對臣下有某種小事的不悅,也絕不會波及大事;而左右隨侍這種口舌惡風一旦流播開來,則無疑會使君臣朝局陷入無休止的權術猜忌之中,不給以最嚴厲的製裁行麼?當年齊威王連續烹殺十餘名口舌內侍,一舉震懾了齊國的偵測上意之風,齊威王願意那麼做麼,時勢所迫也。

而李斯如何?那次之後再也沒有了盛大的車騎儀仗,卻也從來沒有在嬴政皇帝前說及過此事。本來,嬴政皇帝自家還想與丞相說說,可每次見李斯一副渾然無覺的神色,也便沒有了說的心思。若說不悅,這算得一次了。然則,這又如何?以嬴政之明,能因如此一件說都沒心思說的小事對一個帝國首相生出疑忌之心?以李斯之才,能因此而對他這個皇帝生出嫌隙?笑談也笑談也。李斯不說,安知不是不屑於說哉!王賁老兄弟也,你還是心思過甚了一些。你說誰都沒錯,可說李斯的這兩句話,實在有些過了;然則,我還是要記在心裏,再想想,再看看,畢竟,你老兄弟也不是亂說話的人。李斯要給你寫銘辭,我擋了,免得你老兄弟瞪著兩眼不舒坦,我的字不如李斯好,老兄弟隻當個念想便是了。

大雪漫天飛舞著,腳下也起了嚓嚓之聲……

王賁喪事期間,發生了兩起意外事件。嬴政皇帝雖然不悅,卻也沒有如何放在心上,沒有立即趕回鹹陽處置。而今仔細想來,這兩件事竟是有些不同尋常了。第一件事,泗水郡在兩月之前逃亡了三百餘服徭役者。郡報說,沛縣徭役民力三百餘人,由泗水亭長劉邦帶領民力趕赴驪山。西行到豐縣一片大水旁,逃亡了數十人。亭長劉邦非但沒有報官,反倒擅自放走了想逃跑的其餘民力,自己與十餘個追隨者也逃入芒碭山去了。目下,泗水郡正在追捕之中。嬴政皇帝曾聽扶蘇說起過這個泗水亭長是個能吏,當時曾心下一動,下次巡狩到泗水郡見見這個小吏,果是能才用之何妨?不想他竟無視法度縱容逃亡,看來也不過痞子甘做流民而已。第二件事,驪山刑徒黥布秘密鼓噪數百人起事,殺死了數十名看守士兵,大約兩三百人逃亡到漢水大山裏去了。馮劫率軍趕赴驪山,已經將沒有逃走而與起事者有牽連的兩百餘人全部斬決。馮劫已經查明,這個黥布原本姓英,乃古諸侯英國後裔;因有相士說此人若受黥刑便當稱王,英布自家改姓為黥,以求鎮之,其實本人並未受過黥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