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0章 大帝流火(12)(1 / 3)

“丞相,可否說說依據?”

“老臣無憑據,隻是心感不寧。”

“丞相啊,”嬴政皇帝默然片刻,淡淡一笑道,“趙高追隨朕三十餘年,不知幾多次換回朕的性命。不說功勞才具了,僅這三十餘年未嚐一事負朕,趙高何罪之有也?疑慮趙高最深者,不是丞相,是蒙毅。朕嚐對蒙毅言,若以隱宮出身而長疑趙高,我等君臣,胸襟何在焉!我等是人,內侍也是人,何苛求一人至此矣……嬴政一生,無愧於天下,無愧於群臣,所愧者,唯兩事耳:其一,愧對嬴秦族人。奮爭天下,老秦人流血最多,受苦最多。百餘年來,哪裏最險,哪裏最苦,哪裏便是老秦人所在。嬴政不用皇族為大臣,不封老秦人以富庶繁華之地還則罷了,最後,竟使他們離開了本該屬於他們的關中之地。自丞相那日警醒於我,每念及此,嬴政都是心頭滴血。赳赳老秦,共赴國難……可如今,他們都在哪裏啊……”

“陛下,此,老臣之過也!”李斯第一次感到了揪心的苦痛。

“丞相主張回遷老秦人,朕讚同。”

“陛下,還要過大河?”李斯驚訝了。

“丞相,我自覺還能撐持,做完這件事了。”

“那……”李斯欲言又止了,突然覺得不須再問了。

“若趙高出事,那便是上天瞎眼了,嬴政夫複何言哉!”

李斯踽踽離開了行營大帳,一種難言的滋味彌漫在心頭。

隱隱約約地,李斯有了一種感覺,他失去了最後一次與皇帝兩心交融的機會。他提出了三則對策,那是他多日反複錘煉的結果,等的便是今日這般氛圍這般機會。可是,皇帝隻讚同了其中一個分支。是的,對國家大政而言,這個分支是一個根基點,不能說皇帝有錯。然則,對李斯而言,則意味著皇帝基本上沒有采納他今日最為重要的籌劃。皇帝堅持要渡河北上九原,那便是說,皇帝仍然覺得扶蘇蒙恬回鹹陽或來行營,都有某種不便;這種不便,豈不還是李斯?更令李斯心頭發涼的是,皇帝對趙高的信任無以複加,竟然還有著深深的愧意。皇帝最後的那句話,使李斯大為震撼,使李斯第一次驟然看準了皇帝的弱點——雄峻傲岸的帝王秉性之後隱藏著一顆太過仁善的平凡人心!

李斯始終以為,嬴政皇帝是最具帝王天賦的一個君主。所謂帝王天賦,根基所在便是有別於常人之心的天下之心。你可以說這種天下之心是冷酷,是權欲,是視平民如草芥的食人品性;但你仍然必須承認,領袖天下的帝王之心真的是不能有常人之仁;或者說,帝王仁善不能以常人之仁善表現出來。畢竟,帝王必須兼具天下利害,不能有常人的恩怨之心。若如常人仁善,那確定無疑的是,他連一個將軍都不能做好,遑論帝王哉!唯其如此,在李斯看來,趙高在皇帝心目裏便該是一隻獵犬而已,該是一隻效力於主人的牲畜而已;主人固可念獵犬牲畜之勞苦,然如何能以獵犬牲畜與聞主人之決策意誌?於今皇帝,竟對一個老奴仆有如此抱愧之心,豈非咄咄怪事哉!第一次,李斯對這個巍巍泰山般的皇帝,生出了一絲不那麼敬佩的失望。“上天瞎眼,嬴政夫複何言哉!”,這,這像是一個以天下為己任的偉大皇帝說的話麼?

李斯第一次迷路了,莫名其妙地在樹林中轉悠了整整一個晚上。

三日之後,大巡狩行營渡過了濟水,抵達平原津。

平原津,是舊趙國平原縣的一處古老渡口。平原縣者,於趙國平原君而相互得名也。平原縣瀕臨大河,與齊國相鄰,是大河下遊最重要的臨水要塞。戰國末世秦趙相爭最烈,帝國君臣將士對趙國最是熟悉,對這處兵家要地更是人人皆知。一臨大河,秦軍將士們便紛紛指點著河東河西說將起來,驚歎夾雜著笑語,人人不亦樂乎。誰也沒有料到的是,正在楊端和率領將士們忙碌預備渡河諸事時,李斯傳下了丞相令——紮營起炊,渡河事待皇帝定奪!時當午後,熱氣漸漸下降,正是一鼓渡河的時機。突然中止,楊端和大感不解,立即飛步趕到丞相大營詢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