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碣石的始皇帝刻石旁,立起了如此一方石刻:
皇帝曰:金石刻盡始皇帝所為也。今,襲號而金石刻辭不稱始皇帝,其於久遠也!如後世為之者,不稱成功盛德。丞相臣斯、禦史大夫臣德昧死言:臣請具刻詔書刻石,因明白矣。臣昧死請。製曰:可。
李斯以胡亥口吻所擬的刻石文辭之意是:既往金石已經宣示盡了始皇帝大政,今我承襲了皇帝之位,又來刻石,其作為比始皇帝差得太遠了;如後世皇帝再來刻石,沒有大功大德便更稱不上了。後段綴語的意思是:臣李斯嬴德請刻詔書立石,皇帝不允;臣等明白了皇帝謙恭之心,再三固請,皇帝才答應了。前一半刻辭,說的全然事實,李斯之難堪憤懣已經明白無遺地顯現出來。後綴辭,則是趙高為二世胡亥遮羞而已。胡亥白癡久矣,自顧玩樂不及其餘,任你刻甚也不屑過問。趙高則很明白李斯的心思,且深感威脅,陷害李斯之心由是緊迫。
三月中,行營北上遼東,途經九原大軍駐地,胡亥君臣竟無一人提出進入九原犒賞激勵守邊三十萬大軍。令李斯不解的是,九原統兵大將王離也沒有派特使迎接,除了非召見不可的幾個糧秣輸送縣令,其餘各郡縣竟沒有任何動靜,既往爭相目睹皇帝出巡的盛況竟成了昨日夢境一般。胡亥趙高似乎不以為然,又似乎對九原大軍有著一種隱隱的畏懼。胡亥撲閃著眼白極多的一雙大眼,對李斯說的是:“趕赴遼東,是要巡視長城龍尾也!父皇巡視隴西,胡亥巡視遼東,頭尾相續,何其盛況壯舉哉!”竟隻字未提九原犒軍。
回程途中,李斯深感此事重大,鄭重提出進入九原犒軍。不料,胡亥吭哧半日還是不能決斷。最後,還是趙高居中主張:單獨召見王離,免去九原犒軍。胡亥立即來神,紅著臉一陣嚷嚷:“是也是也!朕日理萬機,還要盡速趕回鹹陽處置政事,有事對王離下詔便是,鬧哄哄犒軍,拿甚犒來?”李斯隱忍良久,也隻有點頭了。
年輕的王離來了,沒有帶馬隊,也沒有帶軍吏,真正的單人獨馬來了。胡亥又驚又喜地小宴了王離,卻一句也沒問為何如此。旁邊的趙高也隻閃爍著警覺的目光,也是一句話沒問。倒是李斯分外坦然,問了軍事,也問了民治,還特意叮囑了王離:潁川郡與陳郡的屯衛戍卒將於夏秋之交抵達漁陽,要王離留意部署。素來剛烈爽直的王離,除了諾諾連聲,一個字也沒有多說。臨行之時,李斯將這位年輕的重兵統帥親自送出了老遠,王離依舊是一句話沒說,直到李斯頗顯難堪地站住了腳步,王離也一拱手上馬去了。李斯第一次深切地感知了,趙高與胡亥所畏懼者,正是此等舉足輕重的大軍力量。李斯也第一次隱隱後悔了,也許,留下蒙恬大將軍的性命,自己的廟堂處境會遠遠好於目下之危局。甚或,自己若能早日聯結王離與九原將士,善待他們,撫慰他們,處境也不至於如此孤立無援……
四月初,大巡狩行營回到了鹹陽。
李斯沒有料到,一則突兀離奇的決策,眼睜睜粉碎了他的盡速緩征之策。
胡亥興衝衝提出,要重新大起阿房宮。朝會之上,胡亥的說辭令李斯驚愕萬分:“先帝在世時多次說起,鹹陽朝廷小!故此,才有營造阿房宮事。結局如何?宮室未就,父皇便突兀薨了!朕依丞相之意,阿房宮作罷,民力都聚集驪山了。目下,驪山陵墓業已大畢,朕要大起阿房宮,以遂先帝之宏願!諸位大臣且想,朕若不複阿房宮,不是明白告知天下臣民,先帝舉事太過麼?不!先帝聖明,朕要秉承先帝大業,築起宏大朝廷!有人諫阻朕要起,無人諫阻,朕也要起!”這是胡亥第一次顯出猙獰麵目說話,麵色通紅額頭滲汗聲色俱厲,活似市井之徒輸了博戲鬧事。所有的大臣都驚愕默然,不知所措了。無奈之下,李斯隻有開口了:“老臣啟奏陛下,方今驪山陵尚未全然竣工,千裏直道亦未竣工,兩處所占民力已是百餘萬之巨,非但民力維艱,府庫糧秣財貨也告緊縮……”
“李斯住口!”胡亥怒喝一聲,將帝案拍得山響。
舉殿驚愕之際,李斯更是大見難堪。入秦數十年來,這是備受朝野敬重的李斯第一次在朝廷朝會之上被公然指名道姓地嗬斥,實在是不可思議的荒誕。李斯一時憤然羞惱麵色血紅,渾身顫抖著卻不知該如何說話……終於,在大臣們的睽睽眾目之下,李斯頹然跌倒在身後坐案上昏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