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房正在淮南督察徇地,是從當陽君黥布的駐地聞訊趕來的。陳勝見這個領政大臣星夜勤王,心下大是感奮,一見朱房便慷慨感喟道:“中正大忠臣也!來了好!隻要俺陳勝不死,你朱房永世都是俺的中正!”朱房唏噓歎息了一番諸般艱難,草草吃了喝了,陳勝便說起了正事,向朱房討教該向何處紮根。朱房一臉憂色地說起了楚地大局:項梁軍最強,人家是獨立舉事,不從張楚號令,不能去;秦嘉已經擁立景駒為楚王,大有貳心,也不能去;黥布彭越兩部是刑徒流盜軍,自身尚在亂竄無定,更不是立足之地;劉邦的沛縣軍也遭遇阻力,有意投奔秦嘉落腳,也無法成為張楚立足地;至於周市、雍齒等部,更是忙於為魏王拓地,早已疏遠了張楚,同樣也不能為援。陳勝大皺眉頭道:“中正說到最後,一處都不能去,那便隻有死抗秦軍一條路了?”朱房道:“秦軍勢大,若能抗住,我王何有今日?”陳勝不耐道:“你究竟要想如何?說話!總得有個出路也!”朱房思忖片刻,低聲道:“臣聞,將士有人欲歸降秦軍。我王知否?”陳勝猛然一個激靈,目光冷森森道:“誰要歸降秦軍?誰?可是中正大人自己?”朱房起身深深一躬道:“陳王明察,英雄順時而起也。目下張楚大勢已去,今非昔比。若要保得富貴,隻有歸降秦軍……”“呸!鳥!”陳勝怒罵一句打斷朱房,一腳蹬翻了木案,一縱身站起厲聲喝道,“朱房!陳勝今日才看清,你是個十足小人!要降秦,你自家去,俺不攔!可要俺陳勝降秦,永世不能!”
朱房原本以為陳勝粗莽農夫而已,素來對自己言聽計從,說降是水到渠成,畢竟陳勝也是圖謀王侯富貴的。不料未曾說完,陳勝便暴怒起來。朱房大是惶恐,生怕陳勝當下殺了自己,連忙拭著額頭冷汗恭敬道:“臣之寸心,為我王謀也。王既不降,臣自當追隨我王抗秦到底,何敢擅自降秦?臣之本心,大丈夫能屈能伸……”
“俺不會屈!隻會伸!”陳勝又是一聲怒吼,大踏步走了。
回到臨時寢室,王車馭手莊賈給陳勝打來了一盆熱熱的洗腳水。陳勝泡著腳,猶自一臉怒色。莊賈稟報說,呂臣將軍去籌劃糧草了,又小心翼翼地問明日該向何處?陳勝冷冰冰道:“莊賈,莫非你也想降了秦軍?”莊賈連忙跪地道:“啟稟陳王!莊賈不降秦!莊賈追隨陳王死戰!”陳勝慨然一歎道:“莊賈啊,你為我駕車快半年了。你是閭左子弟,想降官府,就去好了。俺陳勝,不指望任何人了……”莊賈連連叩頭:“不!莊賈一生富貴,都在大王一身,莊賈不走!”“小子真有如此骨氣,也好!”陳勝猛力拍著旁邊的木榻圍欄,“張楚未必就此歿了,陳勝未必就此蹬腿!隻要跟著俺,保你有得富貴。還是俺那句老話: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這一夜,陳勝不能成眠,提著口長劍一直在庭院轉悠。直到此時,陳勝也沒有想明白這半年究竟是咋個過來的,直覺做夢一般。大澤鄉舉事,分明是絕望之舉,分明是不成之事,可非但成了,還轟隆隆撼天動地做了陳勝王;立國稱王分明是大得人心的盛事,分明是已經成了的事,可非但敗了,還嘩啦啦敗得一夜之間又成了流寇。世間事,當真不可思議也!想不明白,陳勝索性不想了,想也白費精神。陳勝隻明白要把準一點:做一件事便要做到底,成也好敗也好那是天意。既已反秦,當然要反到底,若反個半截不反了,那還叫人麼?如此一想,陳勝倒是頓時輕鬆了許多,決意大睡一覺養好精神,明日立即著手收拾流散各部,親自率兵上陣與秦軍死戰到底。
一聲五更雞鳴,陳勝疲憊地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走向了林下那座隱秘的寢屋。雖是霜重霧濃寒風颼颼,莊賈還是一身甲胄挺著長戈,赳赳侍立在寢室門口。大步走來的陳勝驀然兩眼熱淚,猛力拍了拍莊賈肩頭,一句話沒說便進了寢室,放倒了自己,打起了雷鳴般的鼾聲……
霜霧彌漫的黎明,雷鳴般的鼾聲永遠地熄滅了。
那顆高傲的頭顱,已經血淋淋地離開了英雄的軀體。
東方剛剛發白,一支馬隊急急馳出了汝陰東門,飛向了秦軍大營。當秦軍大將司馬欣看見那顆血糊糊的頭顱時,長劍直指朱房莊賈,冷冷道:“你等說他是盜王陳勝,老夫如何信得?”朱房莊賈搶著說了許多憑據,也搶著說了殺陳勝的經過,更搶著說自家在其中的種種功勞,指天畫地發誓這是陳勝首級無疑。司馬欣終於冷冷點頭,思忖著道:“好。陳勝屍身頭顱一體運到陳城幕府,報老將軍派特使押回鹹陽勘驗。證實之後,再說賞功。目下,你兩人得率歸降人馬,一道到陳城聽候章老將軍發落。”朱房莊賈原本滿心以為能立即高車駟馬進入鹹陽享受富貴日月,不想還得留在這戰場之地,不禁大失所望,欲待請求,一見司馬欣那冷森森眼神,又無論如何不敢說話了,隻得沮喪地隨著秦軍進了汝陰,又做了歸降農軍的頭目,到陳城聽候發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