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一個人來說,死去是件很容易的事情。活著的他不止一次這樣想過。
他每次閉上眼睛,都能清楚地想起婉若的音容笑貌,她是他這生愛得最深的女人。他曾把世間最甜蜜的話說給她聽過。
平靜的湖水微微泛綠,曹丕就那麼坐著,身後跟著宦侍。黃昏的太陽將兩人的身影拉的長長,就算是君臨天下,也是寂寞的,總是寂寞寂寞,無邊無際的寂寞。
曹丕輕聲歎息,像是跟風說話,其實,他是在自言自語罷了。
“如果不是我那麼自私,隻想把她留在身邊,其實也可以讓她自由,天涯海角隨意晃蕩的。”
沒有人回答他,宦侍像是木頭人一樣,沒有什麼表情,也不答話。他知道皇上是累了,每次皇上累了,都會坐在這裏望著翠水居的方向。那天他值夜,偏偏碰巧聽到皇後和皇上在吵架。他本想守在殿外,萬一皇上發了怒氣,要連累一屋子奴才的。可是殿內很快就平靜下來,幸好他沒有走遠,眼見著皇上出來,麻利的前去掌燈。他問皇上,要去哪裏?榮華軒的劉貴妃下午曾悄悄塞給他塊金定子,讓他給皇上美言兩句。他正想開口,皇上卻歎了口氣,淡淡道:“去書行,孤記得這個時節桂花開了,想去看看。”
曹丕還記得也是這樣一個秋天,他和她在甄府後院相遇,婉若是那樣嬌媚,明豔動人,眼眸裏蘊著神采奕奕,不像中郎府上的女人,循規蹈矩的,臉上成日堆著謹慎的笑,沒有一點生氣。
他晃一愣神,喃喃道:“點翠葉茫茫,花開萬點黃。未隔三秋夢,佳人在東窗。”
可是,如今佳人在何方呢?曹丕似是想起來什麼,微微搖搖頭,站起身來對宦侍道:“你說,人死後是不是真的有靈魂這種東西呢?”
宦侍被嚇了一跳,皇上平日裏最是討厭別人說什麼神鬼的事情,他額上微微沁出細汗,支吾道:“沒有……”忽然發現曹丕眼神一冷,趕忙道:“有還是沒有,皇上您說奴婢應該怎麼說呢?”
曹丕驀地笑了,道:“你這隻老油滑。”
宦侍陪笑著,“奴婢愚笨猜不準皇上的心思呢。”
曹丕也不計較,隻是指指遠處掩映在青鬆翠柏之中的亭台樓閣,淡淡道:“孤曾經也做過金屋藏嬌的美夢,可惜年紀大了,後宮妃嬪雖多,卻無一人能讓孤身心舒暢的,有時候孤會覺得真真的成了一個孤家寡人。”
“皇上您說笑了,就算眾位娘娘不能討皇上歡心,還有平原王和京兆王呢。”
曹丕低頭思索一會兒,問宦侍,“曹禮的母親是徐姬吧?孤好久沒見過她了。她一向可好?”
“回皇上,徐姬娘娘好著呢,近來還同皇太後和皇後同遊老君山和白馬潭。”
曹丕想,就連個自己記不清楚容貌的後妃,他都想的起來問問過得好不好。可原本該守在自己身邊,有雙兒女陪伴的恩愛之人,卻被他丟在冰冷的翠水居裏。
他不應該怨她不應該氣她,那個叫甄婉若的女人陪他走過半生風雨,他親手逼她用刀刺傷他,這一切都是自己咎由自取,如果見她的第一眼沒有起貪念,會不會就是不同的結局?
可是,有她的日子是那麼美麗,叫他難以忘記。
什麼是刻骨銘心,曹丕想,和婉若在一起的日子,就是了。
回想自己的一生,戎馬沙場,贏盡了天下。最終,弄丟了心愛的女人。他輸了,不光輸了死生契闊的誓言,還輸掉了她好不容易才敞開的心懷。若是還能挽救些什麼……曹丕再度抬起頭,眼神堅定起來。
還能挽救的,就是讓他們的睿兒繼位,這是他欠她的,一生的承諾。
落日溶金,書行水麵一派寧靜。他忽然就想去看看她,哪怕隻是遠遠地,不驚動她悄悄地望一眼,他怕自己會突然死去,就算是貴為天子,身上的毒若是毒發,死亡也隻在一夕之間。
這個想法讓曹丕立時按耐不住,隻恨不能現在已經在翠水居的蓬船上。
他不算得尚文,上戰場的時候經常單槍匹馬刺探軍情,所以尚武的他來不及多想,隻為心中一時興起的想法,便將宦侍甩在書行,自己騎馬趕往翠水居。
風裏傳來漁舟唱晚,他覺得自己像是聽見幻聽一樣。
其實,沒有人知道,翠水居的水路通往外麵,他可以從水域偷偷劃船駛進去。因為怕被婉若發現,他就停在濃密的蘆葦蕩裏,秋風一吹,蘆花就飛的陣陣。
他偷偷地看著遠處的小船,生怕動作稍大就把船上的人兒驚跑逃掉。
他掰著手指細細地數,她已經被關在翠水居三年零四個月一十三天五個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