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桂色鋪子
在冬季最短暫和讓人昏昏欲睡的那些日子裏,在鍋垢般的夜幕和晨昏的首尾,當城市越來越深地淹沒於冬夜的迷宮中的時候,當城市被短暫的黎明不情願地搖醒的時候,父親已經魂不守舍,把自己出賣給另一個世界並且沉溺其中了。
他的頭上和臉上密密麻麻地長滿了亂蓬蓬、硬紮紮的灰發,一綹綹、一撮撮亂七八糟地豎立著,從他的疣子上、眉毛中、鼻孔裏鑽出來,把他的模樣弄得像一隻脾氣暴躁的老狐狸。
他的嗅覺和聽覺敏銳得異乎尋常,從緊張、沉默的表情看得出,他借助這兩種感覺媒介仍然與耗子洞、煙囪口、黑暗的角落、地板下麵落滿灰塵的空間??這些看不見的世界,保持著永恒的接觸。
他是一個對颯颯的風聲、黑夜的吱吱嘎嘎聲以及地板上秘密的咬齧生涯警覺而細心的觀察家,也是對上述事物無時無刻不在窺探的共謀者。他如此迷戀地沉浸其中,完全融化進一個外人難以企及的領域,他甚至都不想跟我們談論那個領域。
每當那個看不見的世界顯得過於荒誕的時候,他總是輕輕地扣擊著手指,獨自輕聲發笑。接著,他會跟我們的那隻貓心領神會地交換一下眼色。對那些神秘事物同樣諳熟的貓會抬起它世故冷漠的條紋臉,合上向下傾斜的眼瞼,表情漠然而倦怠。
有時也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正在進餐之際,父親突然把刀叉放在一邊,脖子上還係著餐巾,然後像貓似的從桌邊站起,踮著腳尖來到鄰居的門口,小心翼翼地透過鑰匙的鎖孔向裏窺探。接著,他帶著靦腆的微笑尷尬地回到桌邊,嘴裏含含糊糊、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語,跟那個讓自己迷戀不已的內心獨白共鳴著。
為了讓他分心,從這種病態的胡思亂想中擺脫出來,母親經常強行讓他在黃昏時分出去散步。他會默默地走出去,雖說不反對卻也無精打采、神情恍惚、心不在焉。有一次,我們甚至一起去過劇院。
我們又一次來到那間燈光暗淡、肮髒不堪的大廳,裏麵充滿了讓人昏昏欲睡的嘈雜聲和無序的混亂。但是,當我們使勁從人群中穿過去之後,前方隨即映現出一幅巨大的淡藍色的幕布,猶如另一個世界的天空。張張塗成粉紅色、臉頰高高鼓起的大麵具在一片浩瀚的帆布上浮動著。這幅人造的天空從兩端向外擴張開來,因悲哀和誇張的姿勢強有力的喘息而膨脹著,因舞台上發出回聲的腳手架製造出來的虛幻的閃光燈世界的氛圍而膨脹著。從那片遼闊的天空掠過的這陣戰栗,以及讓一個個麵具煥發出生命並且逐漸變大的巨幅帆布的拂動,既把那種天外的虛幻特征顯露無遺,同時又引起現實世界的震動,在那些超凡脫俗的時刻,我們仿佛體驗到頓悟的曙光。
那些麵具哆嗦著紅色的眼皮——這些鮮豔的嘴唇在無聲地呢喃著,我知道當這種神秘的緊張感達到極致時,膨脹的幕布的天空真的會突然迸裂開來,演示出種種不可思議和令人眼花繚亂的事物,那個時刻已近在咫尺。
然而,我卻不允許經曆那個時刻。因為,就在此刻,父親開始流露出某種焦灼感。他摸遍所有的口袋後終於宣稱,他把裝著錢和極端重要文件的提包落在家裏了。
跟父親略微合計了一下,其間又把阿德拉的誠實提出來匆匆地評估了一番,大家建議讓我回去找那隻提包。照母親的說法,離開幕還早得很呢,再說,像我這樣的飛毛腿絕對能及時趕回來。
我踏進天光尚亮的冬夜。是那種明澈的夜晚,繁星遍布的天空顯得那麼遼闊,延伸得如此遙遠,看上去好像被分割和拆成一塊塊獨立的天穹,多得足以用來裝點整整一個月的冬夜了,而且還奉上那麼多塗染過的銀色星球,用來掩蓋夜間的萬象——奇遇、事件和縱情的嬉鬧。
在這樣的夜晚打發一個小男孩執行一件緊迫而重要的差事真是太欠考慮了,因為在這種若明若暗的光亮中,街道似乎在成倍地繁殖,縱橫交錯,很容易讓人迷失。在城市的縱深地帶,那些反光的街道、形狀彼此酷似的街道、容易混淆的街道,都一起敞開著。令人迷茫和誤入歧途的想象力為那些再熟悉不過的街區製造出虛幻的地圖,在這樣的地圖上,街道自有其適當的位置和通用名稱,但是卻標繪著由黑夜不竭的創造力提供的嶄新的、虛構的輪廓。這種冬夜的誘惑往往是從想走捷徑、想走一條快捷卻又不太熟悉的道路這個天真爛漫的念頭開始的。這些誘人的可能性源於選擇走一條從未走過的偏路來縮短複雜的路程。但是,從此以後,事情可就不同了。
我走了幾步後,發現沒有穿大衣。我想再次折回去,可是片刻之後,又似乎覺得這樣做純屬毫無必要的浪費時間,尤其是今天晚上,根本就不寒冷。相反,我還覺得陣陣與時令不符的熱浪襲來,像春夜吹拂的微風。雪花縮成片片白色的絨毛,化作片片飄著甜美紫羅蘭香氣的白雲。團團相似的白色絨毛從天空飄過去,天空上月亮增大了兩三倍,同時呈現出它的所有麵相和位置。
那天晚上,天空中不少地帶裸露出內部結構,有點類似解剖物的陳列品,呈現出光的螺紋和渦旋、黑暗的淺綠色固體物、空間的乳漿和夢的紋理。
在這樣的夜晚,是不可能沿著拉帕特街或者別的任何與集市廣場四邊正麵相接、有點像廣場襯裏的黑洞洞的街道回去的。想不起來在這麼晚的時刻,那些奇怪而又非常吸引人的店鋪偶爾還會開門。平時,這些店鋪很容易被人忽視。我一般管它們叫肉桂色鋪子,因為它們的牆上都嵌有黑色鑲板。
這些其實挺氣派的鋪子晚上都開得很遲,從來都是我最心儀的目標。光線很晦暗,陰沉而肅穆的店堂裏彌漫著油漆和香火的氣息,彌漫著遙遠國度和稀罕商品的芳香。你可以見識到孟加拉燈、魔盒、早被遺忘的那些國家的郵票、中國剪紙、靛青顏料、來自馬拉巴爾①[①馬拉巴爾(Malabar),在印度西南部沿海地區。
]的假珠寶、異國的昆蟲、鸚鵡、石嘴鳥的蛋、活的蟒螈和蜥蜴、曼德拉草根、從紐倫堡過來的機械玩具、裝在壇子裏的小矮人、顯微鏡、雙筒望遠鏡??特別是,還有各種奇奇怪怪稀罕少見的書籍,以及有著讓人驚訝的版畫和奇妙故事的對開本的老冊子。
我還記得那些態度矜持、老態龍鍾的老板在服侍顧客時的樣子。他們眼睛低垂,態度肅默,對顧客無論多麼隱秘和難以捉摸的古怪念頭都有足夠的智慧和耐心去應付。然而,我記得最清楚的是一家書鋪,有一次我瞥見過若幹極其珍稀、被查禁的小冊子,那些出版物掀開了某些秘密社團讓人急切地想了解卻又無從知曉的神秘事件的麵紗。
我很少有機會去光顧這些店鋪——尤其是我的口袋裏有一筆數目雖小但卻足夠用的錢——這回我可不能放過撞到眼前的這個機會,盡管我有重任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