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季之夜
人人都知道,經過若幹年正常而相安無事的光陰流轉之後,時間,那個了不起的怪家夥,有時會衍生出異常的多餘歲月——像細微的第六趾那樣——從這些光陰中再生長出畸形的第十三個月來。
我刻意使用了畸形這個詞,因為第十三個月很少臻於圓熟,它像一個高齡母親懷上的孩子,發育得總是有點兒遲緩。那是像駝背般多餘出來的月份,像個有點兒呆傻的幼兒,更具實驗色彩而並不真實。
夏天那種老態的放縱,那情欲盎然、姍姍來遲的生命力的噴發,令人感到何其不解啊。有時還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八月已經過去,而夏天那老邁、厚重的軀幹仍然在慣性的驅使下繁殖著萬物,從已經腐朽的木材中繼續生長出像蟹一般的雜草的日子,看上去既荒涼又乏味,好像是後來有意添加上去的。那些畸形、空虛、無用的日子,熾熱的日子,永遠那麼令人吃驚,沒有存在的必要。這些日子不斷地抽芽發育,既不規律又不均衡,沒有形狀,像是後接上去的惡魔的手指,握成拳頭的殘樁。
有人把這樣的日子比做一部偽經,這樣的日子是被偷偷塞進歲月這部巨著的某些章節的。還被比做重寫本,悄悄把這些日子的內容放進書頁間。比做沒有文字的白紙,飽讀過各種文章,滿含記憶中文字形象的眼睛可以在這張白紙上構思出五顏六色的光彩和畫麵,而這些光彩和畫麵會因為書頁上的空白而逐漸淡然,或者讓眼睛在開始新的章節探險之前在它的中性地帶棲歇片刻。
那年那部古老、泛黃的羅曼史,那冊巨大而又易碎的曆書!它擱置在時間檔案館某個被遺忘的角落,它的內容在木板之間不斷豐富,因為歲月的喋喋不休,因為謊言快速的自行不朽,因為胡言亂語的噴湧,因為美夢在其中不斷繁殖而無止盡地膨脹著。在這本書正文已被用過的頁邊寫下這些故事,修改這些有關父親的故事時,我不也懷著這樣一個隱秘的希望——它們將不知不覺與這本輝煌而腐朽的著作發黃的書頁融為一體,不也希望它們能夠融入書頁輕輕的翻動聲中,完全被它吸收嗎?
我要敘述的那些事就發生在那年閏月,那年額外生長出來的畸形月份就出現在那本巨型年曆的空白頁裏。
那時早晨顯得出奇的清爽和新鮮。從寂靜、冰涼的時間之流,從空氣中全新的氣息,從陽光的不同密度中,人們感覺已經進入嶄新的日子,進入全新的王者時代。
各種聲音在新鮮的天空下清脆地輕輕顫動著,像來到某間煥然一新的空屋,裏麵還散發著清漆和塗料的味道,散發著那些即將使用但還沒有使用的東西的味道。人們懷著奇異的感覺,調試出新的回音,然後忍不住好奇地咬一點這聲音,那感覺就像在某個涼爽、清冷的早晨,在某個外出旅遊的前夜,咬一口還熱乎乎的新鮮的葡萄幹麵包。
父親又坐在他的店鋪後麵了,那是一個像被隔成許多蜂巢格的狹小、低矮的房間,那裏無窮的層層紙張、書信、發票簡直要泛濫了。從紙張的沙沙翻動中,從永不停止的書頁的翻動中,呈現出那個房間方正、空洞的氛圍。那些不計其數的、帶著題簽的商務信函的卷宗不停地移動著,在沉悶的氛圍中營造出一種神聖色彩,一種某個煙囪林立的工業城市鳥瞰式的幻影。周圍放滿了排排徽章,上麵帶著一個用自豪的“公司”字樣的曲線和花體字做裝飾的帶扣。
父親仿佛置身於蜂巢之中,坐在一把高高的凳子上,排排小格子間淩亂地充塞著成堆的紙張,所有的鴿子洞裏都充滿了形形色色的嘁喳聲。
堆積成捆的布料、嗶嘰呢、絲綢、繩索,使那間大店鋪的深處一天天變得越來越幽暗和絢麗。在那些陰鬱的貨架上,那些花崗石、儲料垛和冰涼黏手的絲織品開始逐漸成熟,煥發出某種魅力。秋天這個強大的中心不斷繁殖著,變得更加成熟與甜美。它不停地成長、成熟和蔓延著,變得空前廣闊,最後貨架堪與排排宏大的競技場相媲美了。每天清晨,那些留著小胡子嘴裏唧唧咕咕的搬運工,把扛在熊一般壯實的肩膀上的柳條箱和大包貨物卸在那裏。這個中心每天都在新到貨物的堆積中擴張著。搬運工身上散發出混雜著伏特加味道的秋天的清新氣息。店裏的夥計們拆開新到的貨物,像抹灰泥那樣用綢緞的華彩填滿高高的台桌上的洞眼和縫隙。他們控製著秋天各種微妙的顏色,在一切色彩的音程範圍上下自如地活動著。從最底端開始,他們羞怯、哀傷地嚐試著使用女低音的半音程,然後繼續向上傳遞到遙遠的淡灰地帶,再過渡到織錦般的藍色,以更寬廣的和聲升上去,抵達到深沉、華麗的藍色區域,遠方森林的靛藍色和沙沙作響的公園的豪華真絲色,那是為了穿越赭色、紅色、棕色、深褐色進入蕭條的花園呢喃的陰影,最終聞到菌類晦暗的氣味,聞到秋夜深處散發出來的縷縷土壤的滋味和來自最黑暗的底部的沉悶的伴隨物的氣息。
父親常常在這些堆放著秋天貨物的寶藏中間走來走去,鎮壓和抑製著布料的烏合之眾正在崛起的力量。那是盛季的力量。他想讓這些儲存起來的五顏六色盡可能長久地保持原封不動。他擔心打碎那個秋天鐵一般的儲備,把它變成現金。然而,與此同時,他清楚地感覺到,很快,一場秋風即將到來,一場橫掃一切的秋風將刮進那些櫥櫃,這些東西將潰敗而退。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抑製得住這股洪流,顏色的洪流將把整個城市淹沒。
盛季到來的時刻在漸漸逼近。大街變得忙碌起來。晚上六點鍾,城市就開始狂熱起來。房屋帶著紅彤彤的麵色矗立在那裏,在明媚的五光十色中四處閑逛的人們猶如上了彩妝,在室內火光的映襯下顯得更加明亮,他們的眼睛閃耀著節日的狂歡,美麗而又邪惡。
在那些偏道僻巷裏,在那些消融在夜色中的寂靜的死角,這個城市空空蕩蕩。隻有小孩子才會出現在那些小廣場的陽台下麵,上氣不接下氣吵吵鬧鬧毫無意義地玩耍著。他們為了把自己變成啼叫的紅色小公雞,把小小的氣球放到嘴唇上,吹足了氣,給秋天的臉上染上了迷人和荒誕的色彩。仿佛等到氣球脹大和啼叫起來後,他們就會在空中像長長的彩練般飄起來,像遷徙的候鳥般從城市上空飛越過去——像用細柔的紙片和秋天的氣候做成的迷人的小艦隊。有時他們在嘎嘎作響的小馬車上互相推來搡去,馬車用哢嗒作響的小輪子、軸承、軸杆奏著各種樂曲。充滿孩子們歡快的尖叫聲的馬車沿著那條街駛過來,走向開闊地,朝夜晚昏黃的河流駛去,在那裏大家化作飛碟、釘子和棍棒的喧囂。
當孩子們的遊戲變得越來越喧鬧和複雜,當城市的紅暈漸漸暗淡成紫色時,整個世界驟然荒涼、枯萎起來,一種令人不安的昏黃變得更加幽暗後釋放出來,它把一切都汙染了。變幻莫測、陰險惡毒的黃昏的瘟疫彌漫開來,從一個又一個物體上掠過,它觸摸過的任何東西都變成黑色然後腐朽,然後裂解成灰塵。人們在默默無語的驚慌中,在它前方逃奔,然而這場瘟疫總能捉住他們,讓額頭迅速長出黑色皮疹。人們的臉消失在大片汙跡中。他們還在繼續趕路,但已失去形狀,沒有了雙眼,行走之際就蛻變成一個又一個麵具,於是黃昏布滿了在飛翔中跌落下來的爛掉的幼蟲。隨後,一聲凶神惡煞般的吠叫聲開始蓋過散發著惡臭的巨大的腐爛的瘡疤中的一切。同時,地下的一切在迅速分崩離析的默默的驚恐中全都化成烏有。天上,漸漸出現了落日持續的恐慌,在無數向廣闊無垠的銀色天堂飛去的看不見的雲雀的小鈴鐺的轟鳴聲中,落日在震顫著。夜幕忽然降臨,這個遼闊的夜晚,在陣陣巨風的壓力下變得更加遼闊。光明的迷宮之網以不斷擴張的速度被劈開:店鋪都掛上巨大的五顏六色的燈籠,裏麵充滿貨物和顧客的熙來攘往。透過燈籠明亮的玻璃,各種喧鬧和奇怪的秋季購物儀式清晰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