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直截了當稱它為書,不加任何修飾語或限定詞。麵對那個超驗世界的恢弘,這種簡潔裏帶有一絲微妙的無奈和默默的妥協,因為沒有任何詞語,沒有任何暗示可以恰如其分地傳達出那種令人恐懼的戰栗,那種對一件叫不出名字、超出我們對奇跡把握能力的事物的不祥預感。當你麵對那個輝煌的事物時,形容詞的堆砌或者修飾語的富麗堂皇又有什麼用呢?不過,任何一個真正的讀者——這個故事完全是獻給他的——當我直視著他的眼睛要傳達我的意思時都會理解。目光犀利的一瞥,或者輕輕握一握手都會讓他茅塞頓開,他會欣喜不已地盯著這本美妙絕倫的書,眼裏大放異彩。在那張想象中把我與讀者隔開的桌子下麵,我們不也偷偷地互相握手嗎?

那本書??在童年黎明的某個地方,在生命的第一次破曉之際,地平線閃爍著柔和的光芒。那本書萬般高貴地躺在父親的書桌上,而他,對這本書入迷到了如癡如醉的地步,拿濡濕的指尖小心地摩挲著摹印圖畫的頂端,最後空白頁都變得朦朧不清,神出鬼沒地帶上一種令人愉悅的預兆,接著,那些薄薄的紙張忽然剝落開來,露出一塊孔雀眼睛般的碎片,你把激動得迷矇的眼睛轉向某個閃爍著神聖色彩的純潔的黎明,轉向一片神奇的、純藍至極的潮濕。

哦,那薄翼的脫落,那光明的浸染,那幸福的春天,哦,父親??

有時父親會外出漫遊,扔下我和那本書單獨相處,風颯颯地從書頁上吹過去,那些插圖會隨之立起。當這些被風掃掠過的書頁翻將過去,把各種色彩和形狀融合在一起,字裏行間就會掠過一陣痙攣,字母中間會釋放出一群群燕子和雲雀。書一頁又一頁地在空中飄蕩,柔和地讓這片紙上的風景浸滿光明。有時,那本書安靜地躺在那裏,風像翻開一片巨大的玫瑰花瓣似的輕柔地打開它。那些花瓣,一片接一片,一層又一層,令人眼花繚亂,柔軟似紫羅蘭,如夢如幻,緩緩地露出一隻藍色的瞳孔,一顆五彩斑斕的孔雀心髒,或者一個唧唧喳喳歡鬧的蜂鳥窩。

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母親還沒有回來。我獨自跟父親在我們的房間裏消磨日子,那時這間屋子跟這個世界一樣遼闊。

從燈上垂下來的晶瑩的光芒五彩繽紛地彌漫開來,彩虹飛灑進各個角落。那盞燈在鏈條上晃動時,整個房間也在彩虹的碎片中旋轉,仿佛九大行星的位置發生了移位,彼此繞著盤旋。我喜歡站在父親兩條腿之間,從兩邊抱緊它們像抱緊石柱。有時父親會寫信,我坐在他的書桌上,癡迷地看著那些龍飛鳳舞的簽名,潦草婉轉得像花腔女高音的顫聲。這時牆紙上會綻露出某種笑意,幻化出一隻隻眼睛,甚至還有翻筋鬥的動作。為了討我開心,父親用一根長長的草稈吹出一連串肥皂泡,它們不是在彩虹般的空中爆炸就是撞碎在牆上,但它們的色彩仍然在空氣中漂浮。

後來母親變得非常物質化,早年明媚的田園生活就此結束了。在母親摟抱的誘惑下,我淡忘了父親,我的生活開始沿著一條完全不同的嶄新軌跡運行,既沒有娛樂,又看不見各種異想天開的奇跡。我大概連那本書都永遠忘掉了,如果不是在某個晚上的某個夢中出現的話。

【二】

在冬季一個漆黑的清晨,我很早就醒過來(黑暗的堤岸下有一道怪異的黎明之光在深淵中閃爍),這時大片模模糊糊的人影、符號還彙聚在我的眼皮底下,我開始想入非非,那部被遺忘的過去的書引起的種種遺憾痛苦地折磨著我。

沒有人能理解我,我對他們的愚鈍更加惱火,開始變本加厲地嘮叨,怒氣衝衝、無休止地折磨起父母來。

我光著腳,隻穿著睡衣,激動得一個勁兒地打哆嗦,撕起父親書架上的書,既生氣又失望地試圖向一群目瞪口呆的觀眾描述那件難以描述的東西。這件東西無法用語言、無法用一根加長的顫抖的手指繪製出的圖畫表達。在沒完沒了的解釋中,我已經筋疲力盡,這些解釋不僅繁複而且自相矛盾,我在無助的絕望中哭了起來。

父母完全淩駕於我之上,這回卻顯得茫然失措,對自己的無奈感到慚愧。他們無可奈何,很不自在。我用那股拚命勁兒,語調中帶出的不耐煩和狂熱的固執,顯得我是正確的,有充足的理由去傷心。他們拿出各種各樣的書湊到我跟前,把它們塞到我手裏。我氣憤地把這些書全推掉了。

父親一次又一次把其中一本又厚又沉的卷冊推給我。我打開它,原來是一本聖經。我從書頁中發現了一長串動物,擠在路上晃晃悠悠地移動著,從各個岔道上彙入前進的隊列,向某個遙遠的土地進發。我看到裏麵天空上集結著成群的飛翔的鳥兒,還看到一座巨大的倒置的金字塔,它的平頂上放置著諾亞方舟。

我抬起雙眼責備地望著父親。

“你肯定知道,父親,”我哭喊著,“你一定知道。不要裝了,不要狡辯了!這本書把你出賣了,你為什麼要給我看那仿造的副本、複製品——拙劣的偽作呢?你到底把那本書放什麼地方了?”

父親把目光移向別處。

【三】

幾個星期過去了。我的興奮感漸漸淡下去,終至銷聲匿跡,然而那本書的影子仍然不懈地在我的記憶中燃燒,吐著明亮的火焰。那是一部沙沙作響的巨大的法典,一部暴風雨般的聖經,風掠過它的冊頁,猶如洗劫一枝花瓣凋零的巨大的玫瑰。

一天,父親看到我已經逐漸安定下來,就小心地靠近我,用溫柔的建議性口吻說:

“其實,咱們這兒有不少書呢。那本書是一部神話,我們年輕的時候也許會相信它,可是等長大些後就不再信以為真了。”

那時我已經另有一套見地了。我知道,那本書描述的是一個基本原理,一種終極目標。我開始肩負起一項重大使命。我沒有回答父親,我不屑一顧,心裏充滿痛苦而又頑固的傲慢。

事實上,我已經拿到了那本書的某些殘篇,那是一些少得可憐的碎片,由於命運的一次荒誕才落入我手裏。我把這件寶貝嚴嚴實實地藏了起來,絕不示人。我為那本書的分崩離析備受煎熬,心裏明白自己不會指望任何人欣賞那些殘損的冊頁。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

那年冬季的一天,我把清掃房間的阿德拉嚇了一跳。她手持一根長把掃帚,身子斜靠在一張堆有紙張的書桌上,我越過她的肩膀望過去,我這樣做與其說對那幾頁紙感到好奇,還不如說想貼近享受一下她肉體的氣息,那股青春的魅力正渾然不覺地向我剛剛蘇醒的感官透過來。

“瞧,”她說,柔順地讓我壓住她的身子,“你說人的頭發會長得垂到地上嗎?我多想擁有那麼一頭美發啊!”

我望著那幅畫。在一張大幅折頁上印著一個矮胖的女人的照片,她臉上洋溢著充沛的活力,顯示出滄桑的閱曆。大盤的黑發從她頭上沿著脊背沉甸甸地垂下來,濃密的發梢快要觸到地麵。大自然真是令人匪夷所思,居然可以用頭發的卷須織出一件完整寬大的披風。很難想象承受著那樣的重負卻不覺得痛苦,很難想象它不至讓腦袋變得僵化起來。可是,這頭輝煌頭發的主人似乎為擁有如此濃發而頗感自豪。這幅照片下麵有一段說明文字,描述了那個神奇故事,打頭幾句話是這樣說的:“我,安娜·西斯拉吉,生於莫拉維亞的卡爾洛維斯,曾經頭發禿疏??”

此事說來話長,其脈絡堪與約伯的故事相比。或許是神明的旨意,安娜·西斯拉吉有段時間忽然頭發沒了。村裏人對她這一疾患都挺同情的,她過著堪稱模範的生活,所以大家對此很寬容,不過懷疑她的頭發再也長不起來了。可是,你瞧,她誠心誠意的祈禱終於被上帝聽到,除掉了她腦子裏的惡念,安娜·西斯拉吉在頓悟的幸福中變得優美起來。她接受到那些神啟的信號和預示,經過一番調和,熔煉成一服靈丹妙藥,用來修複頭皮,培養育發能力。於是,她的頭發開始長出來了。更厲害的是,她的丈夫、兄弟甚至侄子一夜之間頭頂都覆蓋上了一層密實、健康的黑發。另一頁畫麵上描述了這個處方向安娜·西斯拉吉顯靈後,她被展示了六個星期,兄弟、內弟、侄子們簇擁在她的周圍,美髯長垂及腰,用一種毅然、決然、熊一般的男性氣概表達了見證者的欽佩之情。安娜·西斯拉吉成了村子裏的慈善家,村裏隨處可見一個個長發飄逸的腦袋和厚密的劉海。幸福降臨。村裏的男人都可以拿巨大的掃帚般的胡子掃地了。安娜·西斯拉吉成了育發的先驅。給自己的故鄉小村帶來幸福之後,她想讓這份幸福惠及全世界,懇求、鼓勵人人為了自己的救贖接受神靈的賞賜,這個隻有她自己獲悉秘密的神奇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