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寓公
我是一個完全依靠退休金度日的老人了,深陷在這樣一種狀態中,如假包換。也許我目前的情況比新身份明確規定的界線還有過之。我不想隱瞞這點。這沒有什麼特別的。為什麼要投以迷惑不解的一瞥,帶著虛偽的敬意和莊重的嚴肅勁兒盯著我,藏起對鄰居偷偷幸災樂禍的莫大快感呢?人們的這種伎倆是多麼幼稚啊!這樣的事實應該無動於衷地接受。碰到這種事情時,態度應該像我那樣輕鬆和漠然。也許我腳下有些搖搖晃晃的原因就在這裏,必須先緩緩地謹慎地邁出一隻腳,看著自己往哪裏去,然後再邁出另外一隻。在這種情況下太容易走岔路了。請讀者諒解我沒法講得太直白。我的生存方式很大程度上靠猜度而且需要極大的善意。我現在要通過小心地眨眼頻頻求助於這種善意,我這樣幹挺吃力,因為麵部肌肉已經僵化,做不出模仿的表情了。總之,我從不強人所難。我不想因為任何人出於同情心提供給我避難所而感激涕零。我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視善良為當然,對此我持完全冷靜超然的態度。我不願意接受任何沉重的感激理由,包括同情附帶的好處。人們最好以健康的冷酷,以及同誌情和幽默感來對待我。在這方麵,我那些心地善良、頭腦單純、比我年輕的辦公室同事早已找對了調子。
在慣性驅使下,我有時會在每個月的第一天去辦公室,安靜地站在桌邊等著人們的注視。接下來的情景會是——在某個時候,辦公室頭兒費勒先生收起鋼筆,開始朝下屬們擠眉弄眼,目光從我身上掠過去望著虛空,用手按著耳朵,忽然發話說:
“如果我的聽覺沒有欺騙我的話,一定是你,顧問先生,來到我們中間了!”
他的目光越過我的頭頂盯著根本不存在的地方,說這話時開始眯起眼睛,臉上閃過一絲幽默的微笑。
“我聽到某個地方傳來一個聲音,我立刻想到那一定是你發出的,親愛的顧問!”他大聲說,吐詞清楚得像在跟一個聾子說話,“請打個手勢嘛,至少在你飄浮的地方擾動一下空氣!”
“別開玩笑,費勒先生,”我輕聲說,“我是來領養老金的。”
“你的養老金?”費勒先生有些驚訝,又眯起眼望著空中,“你是說你的養老金?你別開玩笑了,親愛的顧問。你的名字已經從享受養老保險的名冊裏除掉了。你還想領養老金啊,親愛的顧問?”
他們開始用一種溫暖、同情、善意的口吻拿我開玩笑。那種毫不客氣、直截了當的打趣,讓我心裏感到寬慰多了。我更加開心地離開這裏,匆匆趕回家,為的是趁著這種開心的溫暖還沒有煙消雲散把它帶回家去。
可是,其他人頑固地狐疑著,又不痛痛快快地說出來,我能從他們的眼睛裏看出那層意思。想躲避這種質疑是很難的。假如事情真如他們懷疑的那樣——幹嗎要立刻拉長了臉,換上莊嚴的神情,陷入不約而同的沉默,裝得既尷尬又過度謹慎呢?竭力不提我的處境??我完全看透了那個把戲!那不過是一種驕侈的自我放縱,對我的處境與他們截然不同而感到欣喜不已,卻用虛偽的麵具掩飾起來。他們互相交換著那種搬弄是非的眼神但卻什麼也不說,讓事態在沉默不語中漸漸擴大。也許我的處境根本就不該如此。也許甚至得歸咎於某個微不足道的天生的殘疾?那麼是善良的優雅了?這是人們急切、可怕地想尋開心的渴望的原因之一嗎?有時我看到他們表現出對我的讚賞和尊重會忽然放聲大笑。他們幹嗎非要這樣呢,幹嗎非要強調這點呢?為什麼這樣做會讓他們有一種深深的滿足感,同時又試圖把這種滿足感藏在可怕的熱忱的麵具背後呢?
不妨假設我是一個微不足道的行人,甚至比微不足道還有過之,不妨假設我被諸如多大年紀、哪天生日等問題弄得十分尷尬——難道這就是不斷觸及這些好像跟他們有巨大關係的話題的理由之一嗎?不能說我對自己的狀況沒有絲毫羞愧,根本不是。我是不堪忍受他們對某個事實,某種不同的極度強調,而這種差別其實還沒有一根頭發絲那麼細微。我對那種虛假的矯揉造作和縈繞在這件事情上的隆重的憐憫,以及用來掩飾事實的可悲裝扮和陰鬱炫耀感到好笑。事實上呢???根本就沒有什麼可悲慘的,沒有比這更自然、更平常的了。輕鬆、獨立、不負責任??耳中聽來的一切都是音樂,好像四肢也充滿樂感。經過一部手風琴時無法不與之共舞。不是因為你感到快樂,而是因為你不在乎,那樂聲自有其意誌和固執的韻律。所以,你隻好聽之任之。“瑪吉,瑪吉,我靈魂的寶貝??”你是那麼輕盈,那麼靈活,根本對抗不起來。另外,為什麼要跟這樣一種毫不造作而且很誘人的主張對抗呢?所以,我經常和著這個樂調跳舞,或者毋寧說在小跑,邁著一個靠提供膳宿生活的寓公老人特有的碎步,不時地來個小小的跳躍。不會有多少人注意到這個動作的,大家都在忙著折騰自己的瑣事呢。
我迫切需要避免的一件事是:讀者把我的情況想象得太極端。我必須提醒他不要這樣,無論積極還是消極意義上都不要。請不要多愁善感。我的情況與任何人毫無二致,因此希望能理解並自然對待。你一旦想通了,任何奇怪感都自會消除,你還要清醒地意識到,我生活的特點是:不要有負擔,要放鬆、曠達、無拘無束,不崇尚等級,不在乎各種個人束縛和慣例。什麼也束縛不住我,什麼也禁錮不了我。我有著無邊的自由。我用來輕鬆穿越存在的一切維度的奇妙的漠然,本身就很令人賞心悅目。但是??那種漂泊不定,那種無人關心的活力和心靈空虛——可我絕不抱怨。有一種說法:滾石不生苔。這話千真萬確。應該這樣說才是:我很久之前開始就沒有什麼積蓄了。
從我高高在上的房間窗戶可以鳥瞰整個城市,它的牆壁、它的屋頂、它的煙囪,在某個秋天黎明時分灰蒙蒙的晨光中密集地彙聚在一起的全幅輪廓,剛剛從夜色中舒展開來,在昏黃的地平線邊上蒼茫地閃爍著光澤。地平線被鳴叫的烏鴉的黑色剪刀切割成一條條光帶。我感覺:這就是生活。每個人都禁錮在自我之中,禁錮在蘇醒後麵對的白晝中,禁錮在屬於自己的時間中。在廚房的幽光中,在某個地方,咖啡輕輕地沸騰,看不見廚師在那裏,一縷火焰髒兮兮的光輝在地板上飛舞。被寂靜蒙騙的時間倒流了一會兒,回到過去,在這些數不清的片刻裏,夜晚回來了,讓一隻貓紋絲不動的皮毛隆起來。二樓的凱茜打著哈欠,放鬆地伸了好長時間的懶腰,然後才打開窗戶,開始掃地、消除灰塵。浸透著睡眠、鼾聲的夜晚的空氣,懶散地逸出窗戶去,慢慢進入那片暗褐色和原本白天才有的朦朦朧朧的灰色中。凱茜很不情願地把雙手浸入被褥的麵團中,裏麵還散發著睡眠留下的溫熱和餿味。最後,在一陣哆嗦中,眼中布滿夜色的她,在窗戶那裏搖晃著一張巨大、沉重的羽絨床,城市上空灑落下羽毛的微粒、鴨絨的星星以及夜夢懶散的種子。
每當這樣的時刻,我就夢想自己變成一個送麵包的麵包師、電力公司的修理工、每星期收取分期付款的保險員,或者至少也是個掃煙囪的工人。黎明時分,我會走進半掩的門道,那裏還亮著守夜人的燈籠。我把兩根食指放在帽子上,開一個玩笑,走進這個迷宮,直到很晚再離去,然後出現在城市的另一頭。我從這個公寓來到另一個公寓,把一整天就這樣打發掉,從城市的這頭到另一頭進行一場永無止境的談話,把談話的內容分解到不同的住戶。我會在某個公寓問些情況,在另一個公寓裏取得答複,在一個地方開個玩笑在第三或者第四個地方收獲笑聲的果實。我在門的乒乓聲中擠著身子穿過狹窄的過道,穿過放滿家具的臥室,打翻那些夜壺,走進尖叫的嬰兒車中,嬰兒會啼哭,撿起他們扔下的吱呀聲。我無所事事地在廚房和客廳過道逗留很長時間,小女傭在那裏梳洗打扮。忙忙碌碌的女孩子們伸著年輕的腿,繃緊高高的腳背,擺弄著亮鋥鋥的廉價鞋子,或者趿著寬鬆的拖鞋四處走來走去。
這一切都是我在無牽無掛、渾沌難分的時刻的幻想。我並不貶低它們的價值,盡管我看得出它們毫無意義。每個人對自己的處境都應該了然於心,懂得如何坦然地接受。
對我們這些靠領養老保險金生活的人來說,秋天總體上是一個艱險的季節。隻要有人明白,獲得哪怕一點安穩對我們來說是多麼不易、懂得免遭失誤或者毀滅是多麼不易,他就能理解,秋天,它的狂風、搔擾、氣流的混亂,對我們的生存太不利,太艱險了。
但是,在秋天,有那麼些日子顯得特別平靜、引人遐想,充滿友善。這樣的日子往往沒有太陽,但卻溫暖、多霧、天邊呈琥珀色。在樓群的夾縫,在越來越低地向遙遠的地平線上剛剛被風掃蕩過的黃光靠近的那片天空,忽然打開一道風景。這些在白晝深處打開的遠景仿佛日曆的寶庫,像日子的橫斷麵,像時間的無盡飛翔,層層飄進明媚的天國。那些層次在淡黃的天空中自動排列好,而當下這瞬間還停留在前景中,隻有寥寥無幾的人曾抬眼望過這個虛幻的寶庫遙遠的貨架。大家的眼睛都盯著地麵,衝某個地方跑去,毫不耐煩地避讓著別人。大街被這些熙來攘往的照麵和回避構成的看不見的路徑切割著。但是,在樓群的夾縫中,人們可以看到城市較低地帶和它的建築全貌,在背後被一縷陽光照亮的地方,在喧囂中露出一道空隙。小廣場上,為了蓋城市學校,正在加工木材。新鮮、清脆的圓木高高地堆放在那裏,在工人的鋸斧下慢慢地一根接一根地融化掉。哦,圓木,多麼值得珍惜,那誠懇、真正實在的東西,那麼明亮和優雅,它就是生活優雅和樸素的化身!無論你看到它的核心多麼深邃之處,從它坦然微笑的表麵都找不到任何晦暗的東西,它表麵閃爍著像是從人體中編織而成的纖維漿溫暖而確定的光芒。每根圓木新鮮的截麵上都會露出一張嶄新的麵孔,永遠在微笑,永遠金光燦燦。圓木那奇異的表情,顯得溫馨而不狂熱,顯得那麼踏實,那麼芳香和令人愉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