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w引擎低鳴
能量燃燒,活塞飛動,車輪急轉,這樣的動感讓我切身體會到自己正活著。一路奔馳不息無疑是我生命中的快事。
不過,發動機停轉、電子儀器關閉的停車狀態,我也不討厭。
如果有其他車輛做伴,我們可以聊聊天,交換一下手頭掌握的有關各種社會事件的信息。倘若隻有我自己停在那裏,那也不妨悠閑地眺望四周的風景,任由思緒馳騁。有時我會想象下次引擎發動時的情景;有時,凝望著紛紛飄落的樹葉,聆聽著附近車輛通過的聲音,我會開始思考某些深刻的問題。比如,人類與動物,與我們汽車之間,有哪些共通點和差異。
清晨,我會因身沾鳥糞而沮喪。黃昏,我會為長翅的黑蟻一同飛舞的壯觀景象而驚歎。偶爾,人類的幾句閑談也會讓我心生歡喜。
非要說讓我感到厭煩的事,就是堵車吧。那時既沒有奔馳在路上的喜悅,也不能平心靜氣地思考。
在大排長龍的馬路上,隻能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車輛間距很小,大家都在焦躁不安中一點點往前蹭。當然,我可以與附近的車子聊幾句。但是,車內人類的焦慮與疲憊往往也會影響車輛,所以我們很難心平氣和地交談。
現在就正處於這種狀況……
這條公路從名取市出發,雙向都是單車道。我沿著其中一條一路北上,向位於仙台市內的自家住宅前進,結果被堵在途中。我所在的車道堵得滿滿當當,紅色的刹車燈連成一排,大家都以龜速移動,一直處於將停不停的狀態。而反向車道卻是空蕩蕩的。
這種事已經司空見慣了,反正總是隻有自己所在的車道堵車。
坐在駕駛席上握著方向盤的是望月良夫,他的緊張通過手上的力道傳達給我。
兩個月前,就在迎來二十歲生日後不久,良夫取得了駕照。今天是他第五次開著我出門。他總是很守規矩,時常通過後視鏡確認情況,速度適中,也不會亂踩刹車。
前幾天,望月家的媽媽望月鬱子還說:“新手開車一般都比較安全。一旦熟練了,開始疏忽大意的時候才容易出事呢。”她答應為良夫出一半駕校的學費,而良夫要在每天早晨開車把她送到地鐵站。良夫拿到駕駛證後,就開始履行這個約定了。
“到底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做到疏忽大意啊?我都等不及了。”
聽到良夫的話,鬱子笑眯眯地說:“這樣不是挺好的嘛。我呀,小時候總想快點兒長大,可是一旦長大之後,想踩刹車都來不及了。”
“對了,亨。”良夫緊緊握著方向盤,一邊開車,一邊問坐在旁邊、年僅十歲的弟弟望月亨。
“什麼事?”
“你剛才買的那個塑料模型是什麼,高達嗎?”
亨的座位前麵放著一個玩具店的袋子,裏麵裝著一個盒子。今天,兩人去了一趟位於仙台機場附近的影城,回來的路上順道去玩具店逛了逛,好像就是在那裏買的。我在停車場,因此並沒有目睹買東西的場景,不過應該差不離兒。
“哦,這個嗎?這是龜霸。”亨把盒子從袋子裏拿出來。關於高達,我也略知一二,他們在車裏談到過這個動畫,我也從其他車子那裏聽說過。據我所知,高達好像是一群機器人打打殺殺的故事,而且劇情比較黑暗,同時也有一定深度。亨拿著的那個不起眼的茶色盒
子上畫著一個腦袋很大的機器人,這就是他所說的龜霸吧。
“啊?”良夫驚呼,“亨,前幾年你不是還說龜霸樣子很醜嗎?”
“沒錯,我是說過。”
“那你還買?”
“那個時候啊……”亨嚴肅地噘起嘴,一臉成熟,根本不像個十歲的孩子,“那時我還是個小孩兒,不了解它的好。”說著,他抱緊膝頭上的盒子,“龜霸其實超級棒哦!”亨臉上浮現出無比崇拜的表情。
良夫撲哧一聲笑出來。
“是這樣啊,那時你還是個小孩兒啊。”
這個十歲的孩子說出什麼話來我都不會吃驚。如果真有心理年齡這個概念的話,亨恐怕比望月家的其他人都要年長。換句話說,單論心理年齡,亨已經是個大人了,這一點毫無疑問是望月家的共識。
“喂,哥哥,你知道這個人嗎?”
“哪個人啊?”
“這個人。”亨把攤開的雜誌拿給良夫看。
當然,良夫無暇旁顧。
“我不能東張西望,前麵都是彎道,你直接說是誰不就行了。”
“這本雜誌掉在座位旁邊,估計是媽媽掉的吧。你看,就是這篇報道。這個人就是《閃閃太陽君》的創作者吧。”
“哦,你說丹羽啊。”良夫的語氣裏多少流露出幾分輕蔑,“那家夥不是創作者,他爺爺才是。他爺爺在戰後不久創作出了太陽君的插畫。”
“那雜誌上報道的這位丹羽先生算是幹什麼的呀?”
“他作為創作者的孫子,現在是這個角色的版權所有者吧。”
我也知道這個太陽君。一名卡通角色,是個外形極其單純可愛
的太陽。在城市中穿梭的時候,我常常可以看到身穿印有太陽君衣服的小朋友,在購物中心前也能看到畫著太陽君的大型海報。
幾年前,在停車場邂逅的一輛北鬥星 曾給我做了一次有關“閃閃太陽君”前世今生的講座,他那種著迷的勁頭讓我大為驚歎。仔細一看才發現,他裏麵擺滿了太陽君的各種周邊產品。
太平洋戰爭結束後不久,丹羽的祖父為了鼓勵那些惶惶不可終日的孩子,開始用手工製作的連環畫為他們講故事。他沒有創作新故事的能力,於是以《桃太郎》或《一寸法師》的基本情節為框架,安排了一個有手有腳、外形十分簡單的太陽作為主角。這就是太陽君的誕生經過。他每周趕赴受戰火摧殘的地區為孩子們表演。起初隻有兩三個孩子前來觀看,但由於沒有其他娛樂活動,所以,隨著表演次數的增加,他的人氣也越來越高。比起他講的故事,孩子們更喜歡太陽君這個角色。也許是因為構圖非常簡單,什麼角色都可以模仿的緣故吧。久而久之,比起講故事,介紹太陽君占據了更多的時間,故事中的配角也逐漸增加,比如其他與天氣有關的卡通形象,雲朵姑娘、雨滴寶寶,等等。孩子們也會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太陽君的弱點是什麼?”“雲朵姑娘和太陽君的關係好不好?”丹羽先生就即興做出回答。一來二去,各個角色的設定也逐步豐滿起來。
再加上後來太陽君的故事被美國拍成動畫片,並以“進口片”的形式在國內廣泛傳播。
“太陽君是劃時代的傑作。”滔滔不絕地講述這段曆史的北鬥星接著說,“因為它正體現了‘簡約才是美’這句話。天氣是一種普遍現象,其中‘太陽’是‘晴朗’的象征。燦爛的光芒無人不愛。其他的角色,比如雲朵姑娘、雨滴寶寶,也都以簡單明朗的構圖取勝,可以說非常討巧。而且,太陽君係列在市場上也取得了巨大的成功。簡直就是奇跡般的角色啊。”那些奇跡般的角色就擺在車裏,北鬥星應該以此為傲吧。
而此刻,駕駛著我的良夫說出了類似的話,但口氣輕蔑,毫無崇敬之意。他說:“天氣什麼的不就是普遍現象嘛。太陽的樣子那麼簡單,誰畫出來的都差不多。別人隻是無意中畫了個相似的太陽,又無剽竊之心,就搬出《著作權法》讓人家支付形象使用費。還有雲彩、雨滴,都是一樣的。明明是為了取悅孩子們的卡通形象,卻一個勁兒地強調使用權、使用權什麼的。”
“你說誰啊?”
“就是丹羽啊。周刊雜誌上登的那個男人。就因為是創作者的孫子,便擁有太陽君的所有權。真差勁。”
米老鼠和麵包超人都做得挺好,但隻有太陽君這麼過分,良夫繼續咬牙切齒地感歎。
“聽說那位創作者生前住在仙台,那他的孫子也住在仙台吧?我一點兒都不知道呢。”
“那個人算是富三代,都四十多了,從來沒有正經工作過。”
“真的嗎?”
“他就靠著爺爺的遺產過日子。自己沒有任何創造,祖輩開采的油田裏冒出的原油就夠他吃香喝辣一輩子了。”
“可是,哥哥你也沒有正經工作過呀。”
“我還是學生呢。”良夫生氣了。
“這位丹羽先生雖然沒有工作,但他肯定繳納了很多稅金,還有地方稅之類的。所以他說不定比你的貢獻大多了。”
小學生懂什麼繳稅的事,良夫並沒有這樣說,從比他小十歲的弟弟口中聽到這種不像孩子該說的話也不是第一次了。所以,他隻是說:“亨,聽好了,我和那個叫丹羽的不同點在於……”
“在於有沒有油田?”
“不。在於有沒有上進心。”
“上進心?”
“我有上進心。”
“說不定丹羽先生也有。你看,太陽君不是總在節目的最後宣布‘明天太陽也會升起’或者‘隻要那裏有太陽!’嘛。這些台詞應該就體現了他的上進心吧。”
“我剛才不是說了嗎,創造太陽君的是丹羽的爺爺。我承認他爺爺是個偉大的人。雖然他畫工很糟,作品中也感覺不到太多創新性,但是他搶先一步把太陽塑造成卡通角色,在這一點上功不可沒。然而,他孫子這個人很沒用,並沒有什麼貢獻。”
“他在管理油田啊。”
“使用太陽君角色的申請書送來,他就蓋個章再送回去,並把銀行賬戶告訴人家,讓人家打錢。他要幹的也就這些吧。”
“還有和美女交往呢。”亨指著雜誌說。
怎麼回事兒?我有些摸不著頭腦,我推測這本周刊雜誌恐怕報道了些丹羽與美女交往的緋聞。我們習慣於通過想象力來填補人類對話中沒有說明白的部分。
“那件事啊……”良夫突然像個泄了氣的皮球似的,“讓我很失望。
我本來很尊敬荒木翠的。”
前麵的車子前進了,為了不落後我也稍微向前挪了挪。動一動,然後又停下來。
“荒木翠?就是和丹羽交往的美女嗎?這麼說,這位荒木女士也住在仙台嘍?”
“是的。你剛才說什麼呢?不知道丹羽倒無所謂,但是不知道荒木翠可就太孤陋寡聞了。”
“這個女人很厲害嗎?怎麼厲害了?”
“待會兒你上網搜索一下就知道了。”
“找了解情況的人問問不就行了嘛,讓我來搜索一下哥哥的知識儲備吧。”
“真是的,詳細說明很麻煩的。簡單說吧,荒木翠十年前結婚,然後息影,一直居住在仙台。她家原本就是仙台的名門,是個非常有名望的家族。”
“但是,哥哥,我有個問題!荒木翠女士已經結婚了,對吧?”
“沒錯。她和一個圈外人結婚的事在當年還造成了很大的轟動呢。”
“那個人是幹什麼的?”
“我想想……好像是公司職員,搞研究的。醫學方麵的研究。”
“醫學方麵?”
“怎麼了?”
“醫學的哪個方麵?完全沒說清楚嘛。”
“好像是免疫方麵的吧。”
“免疫?免疫什麼的?但是她都結婚了,還和那個油田先生,呃,丹羽先生搞婚外情啊?”
“就是說嘛。”
“哥哥,話說婚外情是什麼意思啊?”
“啊?”
“我知道婚外情是指與結婚對象以外的人關係密切,但是具體是幹什麼的呀?”
良夫微微扭頭瞥了一眼弟弟的側臉。
“你這個小人精,我真不知道該給你解釋到什麼程度。”
“總之,丹羽先生不工作,還照樣能賺錢,對吧?”亨合上雜誌,放到一邊。
“聽說他成天宅在家裏鼓搗電腦。就這樣,還是腰纏萬貫的富翁。羨慕死了。”
“隻要那個真的太陽不起訴他侵犯肖像權,就一切平安無事。”
“你連肖像權都知道,還不知道婚外情嗎?”
“我知道婚外情的概念,現在我想知道的是它的具體內容。”
“小孩子不知道就算了。”
然而,堵車不能就這樣算了。
我忽然下定決心,衝從對麵方向開到近前的車子問道:“你知道為什麼堵車嗎?”
那輛白色的本田洞察者(Insight)與我擦肩而過時告訴我:“再忍耐一下吧,前麵一百米遠的地方發生了事故,正在處理。過了那裏就暢通無阻了。”
暢通無阻,我好喜歡這個詞。要是永遠都能暢通無阻就好了,但這是不可能的。再走一百米就可以擺脫交通阻塞了,我也想把這個消息告訴良夫。
洞察者說得沒錯。又走了將近一百米,我看到兩輛事故車停在
路邊。白色的雷克薩斯和白色的麵包車,車體都沒有重大損傷,可能是追尾了吧。身穿製服的警察站在旁邊,正向司機詢問情況。
車流中的一環因事故而崩潰,於是才會造成全線堵車吧。雷克薩斯居然也會遭遇這種事。對於老式汽油車來說,威風凜凜又是混合動力的雷克薩斯一向是我們敬畏和羨慕的對象,就像進化過程中的未來生物一樣。
也許因為地球資源有限,人類在私家車燃料方麵進行了種種嚐試。因此,現在不僅有汽油車,還有混合動力車和完全電力車,以及柴油車。
“你們沒事吧?”行駛到跟前的時候,我向兩輛事故車打招呼。
沒有回應。他們全都沉默不語。
發生事故的車都會受到不小的打擊。車輛相撞自不必說,就是車身側麵與牆壁或電線杆發生剮蹭也會讓車子十分鬱悶。兩年前,我也體會過這麼一次。那時,我正在一家大型家電商場的停車場裏發呆,忽然被一輛從後麵開進來的車撞個正著。當時我都嚇得忘記了疼痛,隻是擔心自己會不會因為這次事故而被迫報廢。
雖然我知道自己還能繼續工作,但我不清楚車主望月家會做出怎樣的判斷。修車很麻煩,所以索性放棄的可能性也不是沒有。而且車檢日期就快到了,這讓我越發忐忑不安。我感到一種生命即將終結的絕望。這種小事故都把我嚇成這樣,如果遭受更加嚴重的衝撞,那種恐怖實在是難以想象。
“你知道宇宙嗎?”紮帕曾這麼問我。
紮帕是我的鄰居兼友人(準確地說應該叫鄰車兼友車吧),是住在望月家隔壁的細見先生的愛車。我們的車位相鄰。
他是輛白色卡羅拉GT,車載音響裏放的總是弗蘭克·紮帕 的專輯。也許因為車主細見先生是弗蘭克·紮帕的鐵杆粉絲吧,卡羅拉的車牌號“三八”也被讀作“紮帕” ,久而久之我們都管他叫紮帕了。年近六十的細見先生是市內一所小學的校長,據說他每次給學生講話時都會說一句:“希望你們去聽聽弗蘭克·紮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