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先生是公司白領,對吧?”良夫說。
“不起眼的公司白領。”亨補充。
“但是,她先生不是研究免疫什麼的嗎?怎麼能說非常普通呢?應該是很優秀的人才吧。”良夫囁嚅道。
“哦,這是荒木翠說的?”良夫話音未落,河合翔立刻追問。那氣勢就像看到食物而飛撲上來的鳥一樣。
“是網上寫的。最近網上什麼消息都能找到。”亨慢條斯理地回答,“他和荒木翠結婚的事沒有在公司造成轟動嗎?”
“有啊。”河合翔聳聳肩,“不過他是研究人員,所以還好吧。要是營銷部門的員工就慘了。大概隻能靠在名片上印‘荒木翠的丈夫’這個頭銜來吸引客戶了。”
“說起來,荒木翠結婚後也依然使用舊姓荒木嗎?”良夫問。
“荒木翠的雙親都去世了,她老公好像覺得荒木家就此絕後不好,於是也改姓荒木了。”
“肯定是為了繼承遺產!”亨條件反射般一針見血地指出。
“嗯嗯。”河合翔對此不以為意。
“荒木翠說記者們沒有其他新聞可挖的時候,就會開始編造她的婚外戀緋聞。”良夫脫口而出。但他並不打算告訴對方荒木翠還說那些緋聞裏也有真事。
“放人一馬不好嗎?”亨說。
河合翔長歎。“荒木翠也好,你們也好,都對我們這些記者心存偏見。覺得我們以打探別人的不幸為樂,對吧?這完全是偏見啊!”河合翔略帶戲劇性地大搖其頭。
“最開始,是一個來仙台出差的記者發現的。”河合翔說,“他到我們這裏的職業棒球隊取材,想挖一些勁爆的新聞,比如入隊一年的投手夜夜笙歌、流連夜店之類的。一天,他在人來人往的國分町逛蕩時,與一對醉酒的男女擦肩而過。”
“女的就是荒木翠?”
“起初,那個記者根本沒留意。但那個女人看著牆上的塗鴉,突然高喊:‘這也是侵權吧?’記者以為是醉酒情侶在插科打諢,回頭
一看,卻發現牆上畫的是太陽君。那個男人也跟著大吼:‘可不是嘛!明天我就告他們去。’不過,當時記者怎麼也沒想到這位就是太陽君作者的孫子。”
“因為沒人知道丹羽先生長什麼樣啊。”
“那個女人卻很眼熟。畢竟是大明星,即使酩酊大醉,氣質也與眾不同。仔細一看就知道,絕非等閑之輩。”
聽河合翔那語氣,我猜測第一個目擊到荒木翠與男人幽會的那個記者就是他本人吧。亨也有同感,斷言道:“那個記者就是河合先生吧。”
“被識破了啊。”河合翔眯起眼睛。他沒打算隱瞞,或者應該說,他這個人表現欲爆棚,想隱瞞也瞞不過。
“從此,挖掘荒木翠緋聞的戰役便打響了?”良夫問。
“丹羽也是個怪人,大眾一直對他很感興趣。他今年四十五歲,初中畢業,從沒工作過,但家纏萬貫,成天宅在家裏打遊戲什麼的。”
“和他相比,我們這些為生活努力打拚的人就像傻子一樣!”
“哥,你並沒有努力到可以講出這種耍帥的話的地步吧。”亨毫不客氣。
“你閉嘴!”良夫怒道。
“的確如此啊。丹羽的經曆從根本上顛覆了我們對於人生路徑的認知。他不偷不搶,不是運動員,不是藝術家,就靠吃祖上的老本便一生無憂。簡直就是現代傳奇嘛!當然也是現成的新聞素材。”
“然後這場緋聞大戰的終局便是那場隧道車禍?”良夫茫然地說,“說實話,我到現在都無法相信那是真的。我想問問,事故發生時,記者們的心情如何。自己的行為導致對方死亡,是傷心沮喪?還是越發鬥誌昂揚?”
“追車的不是我,而是一個獨立記者。”河合翔說。
“不管是誰,都是河合先生的同行吧。都是寫報道的人。”
“我可差遠了。追車的那位可是身經百戰的資深娛記。”河合翔的語氣中流露出某種不可思議的感慨,似乎既有自卑——“唉,和那個男人相比,我還太嫩了”,又夾雜著些許不悅——“和那種人相提並論真傷腦筋”。接著,河合翔又投下重磅炸彈:“那個記者以前也殺過一個人。”
“什麼?!”良夫大驚。
“他是殺手?”亨也被震住了。他瞪大眼睛盯著後座上的河合翔。
“不是殺手。之前也和這次一樣,取材時導致對方死亡。”
太陽落山,天色漸暗,黑夜開始籠罩大地。上路需要打開前燈(frontlight)才行。以前好像聽誰說過,英語中“night”與“light”發音相似,所以有了“frontlight”這個詞,也不知是真是假。
“他以前也殺過一個人。”河合翔意味深長地重複道。他的臉隱藏於陰影之下,表情十分詭異。
望月兄弟與河合翔在DIY停車場見麵的第二天,紮帕說:“我不喜歡這個人。”
我昨晚八點多到家,沒有立刻把整件事講給紮帕聽。不是因為我嫌麻煩,也不是因為我想平複心情好好休息一晚,隻是因為紮帕沒有主動問我罷了。所以,第二天一早,當紮帕終於問起昨晚的事情時,我便迫不及待地全盤托出。
“是這樣啊。原來望月兄弟見記者去了!”紮帕有些興奮,然而當聽到河合翔講的事件後,他又氣呼呼地表示,“我不喜歡這個人。”
“為什麼?”
“‘殺過人’什麼的,我討厭故意使用這種過激詞彙的家夥。”紮帕怒氣衝衝。
“可我們並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用這種詞的呀。”
“肯定是故意的。這種人就是語不驚人死不休,以刺激、嚇唬對方為樂,唯恐天下不亂。小綠,你也聽說過一種叫‘瘋牛病’的神秘疾病吧?”
“就在我剛來望月家的時候,新聞裏都在說這種病。雖然我不看新聞,但經常聽你提到。”
“當時,細見先生忙得團團轉。家長紛紛詢問學校午餐供應的牛肉是否安全,讓身為校長的細見先生應接不暇。”
“為什麼突然說起這個?”
“那種病學名叫‘牛腦海綿狀病’。‘瘋牛病’是海外記者起的。通俗易懂,又能煽動恐怖情緒,真是個厲害的名字。不,應該說是偉大的發明。這個名字的威力之大是毋庸置疑的。盡管新聞裏一直使用‘牛腦海綿狀病’這個稱呼,但大多數人還是管這種病叫‘瘋牛病’吧?喜歡興風作浪的人在遣詞造句上也都有一手。回到這次的話題,河合翔說別人‘殺過人’,這是真的嗎?導致荒木翠死亡的這個記者以前真的做過相同的事嗎?”
“好像是真的。”
也許概括為“相同的事”有些簡單粗暴,不過那個記者以前的確死纏爛打地采訪過一個棒球選手,而這個選手後來自殺了的事也是事實。昨晚,聽完河合翔的講述,良夫厭惡地說:“哦,是那件事啊。”看來還曾經轟動一時。
“那次好像也事出有因。”良夫說。
“都是流感惹的禍啊!”河合翔皺起兩道粗眉,裝腔作勢地說,“那
是去年冬天的事。”
“是去年嗎?我都忘了。”仿佛開啟了遙遠的記憶一般,良夫恍恍惚惚地說。
現在,身旁的紮帕聽完我的話,也像良夫一樣,用追憶往昔般的語氣說:“原來是那件事啊,當時的確鬧得沸沸揚揚。那是一位很有實力的擊球手,得知他突然身亡的消息,細見先生也很吃驚。”
去年冬天,中央聯盟 球隊的四號擊球手在不知自己感染流感病毒的情況下,與一位來訓練場要簽名的孩子親切地握了手。當時那名選手咳嗽了幾聲,唾沫星飛濺,然而沒人注意這件小事。數日後,這個孩子因流感惡化不幸去世。部分媒體開始針對此事譴責那個選手。他原本就態度高傲,對記者愛答不理,這大概也是他備受非難的重要原因之一。“他握手時咳嗽的那一幕被慢速反複播放了很多遍。”良夫說。也的確是一段通俗明了,並具有決定性作用的影像。
“決定性的瞬間碰巧被拍到,電視台方麵想必也高興壞了。嗯,也不是不能理解。”紮帕說。
在某個節目中,記者去選手家采訪,當事人一直對記者說:“你們別拿這件事煩我了!”
“你這叫什麼態度?!”一時間,這名選手再次成為社會輿論的眾矢之的。
“結果,幾天後,他就跳樓自殺了。”紮帕說,“他自殺後媒體的反應我不太清楚。應該也有過大幅報道,不過我沒怎麼聽說。”
“據河合先生所說,當時去那名選手家采訪的那個記者,也是這次荒木翠事件中的關鍵人物。就是他把荒木翠逼得衝進隧道的。”
“原來如此。”紮帕感歎。
“看來,他從去年那件事裏沒學到任何教訓。”
“倒不如說他學到了很多。比如,他不就了解到為了取材,即使把對方的人生攪得翻天覆地,也和自己沒多大關係嘛。所以可以說,這次他穩操勝券了。”
“不是這種人的話,就不能在取材中貫徹強硬的立場吧。”
“車有各種類型,記者也是。隻不過這次的事和棒球選手那件事又有所不同。”
“因為這次是事故,而不是自殺?”
“不。因為這次還連累了車!”紮帕憤怒地咆哮。遠處傳來喇叭聲,仿佛在與紮帕的長嘯遙相呼應。
“連累車不能忍!真是罪該萬死!”
“沒錯。”
“你們望月家的兩個少爺昨天表現如何?有沒有讓那個隨隨便便把‘殺人’掛在嘴邊的記者如願得到滿意的消息啊?”
昨天在DIY用品商店停車場,在河合翔的追問下,良夫講了好幾遍荒木翠搭車的事。他回憶了讓荒木翠搭車的原委,以及荒木翠在車上的各種言行,最後他強調:“荒木翠是個好人。”他的講述毫無虛假之處。但是,河合翔對這些信息不感興趣。“荒木翠不是壞人”這一點即使是事實,大概也無法吸引讀者或觀眾。因此,河合翔繼續追問:“難道沒有什麼更有趣的事可以爆料嗎?”
“河合先生,到底需要什麼樣的情報才能寫成報道啊?”副駕駛席上的亨突然提問。
這種事我怎麼會說!我以為記者會發怒。然而,他就像一直在等待有人問這個問題似的,立刻興致勃勃地開講。“這個啊,比如,
荒木翠有沒有說過關於丹羽的事?或者她有沒有抱怨她老公?如果有的話,那就太棒了。所以,你們再好好想想,她說過類似的話沒有?”說完,他看看手表,大概希望趕緊打聽到有用的情報,然後盡早開始下一項采訪工作吧。
“荒木翠女士說,她和丹羽是在牙醫那裏認識的。”良夫說。
“這個我知道。”
“啊,對了,她說過,其實結婚後一點兒都不快樂。”亨說。
“哦?是嗎?”河合翔突然探出身,兩眼發光。
“她說其實那個公司白領掌握了荒木家的秘密,並以此為要挾,所以她才不得不和他結婚的。”亨接著說,“她連連悲歎結婚也是沒辦法的事。”
咦?那位女演員說過這些嗎?我怎麼不記得了。
河合翔興奮得神魂顛倒,在小本上奮筆疾書。“真的嗎?荒木家的秘密是什麼呢?”
“而且,她先生非常嚴厲,她在家好像經常被欺負。”
“還有這事!”河合翔的口水都快流下來了。
“她說她是為了尋求心靈的寧靜才和別的男人在一起的。”
絕對是撒謊!荒木翠根本沒說過這種話。
“你在撒謊。”良夫也說,“亨,人家沒說過這種話。”
“要是我說我沒撒謊呢?”亨淡淡地接口,聲音還未脫孩童特有的稚氣,然而內容卻十足地邪惡。
“搞什麼啊!”河合翔皺起眉,“到底是真是假啊?”
“我告訴你是真是假,你就會相信嗎?然後寫成報道?我隻是個五年級的小學生啊。”
遊戲又開始了,我尋思。雖然不能肯定亨是否把戲弄大人當成
遊戲,不過他的確樂此不疲。
“這個……隻有你的證言,確實不能算數。”
“所以要進一步查證?你要怎麼查證?我哥哥不記得了,你隻有我這個證人。我聽到荒木翠說她在家被欺負,但我沒有證據。”
“如果能被證實的話,我想寫成報道。”
“即使不能被證實,你也會想方設法寫成報道吧。”砰的一聲,球被重重擊回。然而,這番話被亨用天真無邪、活潑輕快的語氣講出來,卻讓人怎麼都無法生氣。
“什麼意思?”
“你肯定會先寫下我的證詞:‘荒木翠受到威脅,被迫結婚’。然後再接著寫:‘真相尚不明朗。然而,我們不能小看孩子的記憶力。完。’既避免斷言這是真相,又努力表現中立公正的立場,但最後還給讀者留下‘荒木翠的婚姻有內幕’的印象。”
“好像真有這種報道。”良夫點點頭。
“說不定還會在電車上打出醒目的廣告:‘荒木翠受人脅迫!’”
“我可不管做廣告的事。”
“那誰管?你們主編?”
“我們那個主編連平假名都背不全。”河合翔說。
“說上司壞話可不好。”
“沒事,說壞話他也聽不懂。話說回來,你這個小鬼到底怎麼回事兒?”河合翔橫眉豎目地質問,顯然非常煩躁。
“我弟弟不懂事,對不起。”良夫說。
亨接口:“我就是個心高氣傲,在學校也不受歡迎的小學生。你放心吧。”
“算了算了。”河合翔長歎一聲,好像在故意強調自己有多麼沮
喪失望似的。
“對了,河合先生。”亨叫住馬上要下車的記者,“我想請教一件事。”
“什麼事?”
“昨天追車的那個記者,還是攝影師來著,他叫什麼名字?現在在哪裏?你能告訴我們嗎?”
“他現在應該在警局被審問吧。”良夫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