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鑰匙掉在坐椅上,彈起,又掉落到駕駛席下麵。亨蜷起小小的身體,低下頭去撿鑰匙。
“怎麼了?”黑睿翼問。
“我家次男躲在車裏,他好像有什麼計劃。”
“他還是個小孩子吧。”
“不把小孩子放在眼裏可是會吃大虧的。”我想起以前紮帕說過的話,“雖然孩子身材小,但不一定就比大人笨。大人往往忽視了孩子樸素的直覺所擁有的巨大力量。”那個叫弗蘭克·紮帕的音樂家似乎曾經說過這樣的話。
“那你家不容小覷的二少爺有什麼妙計呢?”
“我估計他會用鑰匙打開我的引擎。”
亨蜷緊身體,努力伸手去夠座位下麵的鑰匙。亨,加油!快把鑰匙撿起來!
“發動了引擎又能怎樣?”黑睿翼依然半信半疑,一個孩子能幹什麼呢?
空地那邊,鬱子還沒有掙脫男人的糾纏。我不知道中間發生了什麼事,隻看到良夫倒在地上,拿著攝像機的男人正朝他猛踢。
你幹什麼!我大吼。同時我想,喇叭就應該用在這種時候啊!
我們的喇叭不就是為了表達憤怒、震懾對方才存在的嗎?不就是為了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音才存在的嗎?
然後,我的喇叭真的響了。
怎麼回事?我嚇了一跳,接著狂喜湧上心頭,難道我終於能夠按照自己的意誌行動了嗎?我驚喜交加,整個身體都在不停地顫抖。
紮帕,我成功地用自己的憤怒鳴響了喇叭!我找到自動變身機器人的方法了!我要成為夢想中的汽車人了!
當然,是我想多了。
其實隻是亨直起身體時不小心碰到了喇叭而已。他撿起鑰匙,起身時正好撞到了方向盤。
男人們被喇叭聲吸引,朝這邊看過來。
瞬間,他們就發現了亨,把他拽出汽車。
萬事休矣。
一個叫汽車報廢廠的地方存在於世界的某處。我們私家車都知道,氣數已盡的車會被送去那裏處理掉。不知道是全國隻有一個,還是每個地區各有一個,但報廢廠的數量應該不會和加油站一樣多。關於這個地方,在我們的圈子裏盛傳這樣的說法。
在一片遼闊的紅土地上,汽車排成一列。
隊列前方是一輛巨型吊車。
每輛車上都有一個司機。這些身穿灰色製服、麵無表情的男人手握方向盤,一輛接一輛地朝前開。當打頭車輛開到吊車近前時,就會被吊車輕而易舉地吊起,在半空中移動,然後投入一個巨大、細長,宛如玻璃煙囪的透明圓筒中。那裏麵充滿了紅色的液體,落下的汽車會緩緩下沉,逐漸溶解,最後變成破碎的薄片堆積在圓筒底部。
這個地方是否真的存在,其實尚有爭議。因為去過那裏的車都
回不來了。我們早晚有一天會報廢,這是不爭的事實。然而,若問我們有沒有意識到這就是我們所麵臨的、具有現實性的未來?那倒也未必。想到報廢,充其量就和聽說其他車輛出事了的感覺差不多。
眼下望月家的處境讓我想起了報廢廠裏的那排汽車。
前麵是絕望的深淵,他們正一步一步朝萬劫不複的境地邁進。
連亨都被抓了,鬱子和良夫行動起來的顧忌就更多了。
望月家的三個人對戶狩手下的兩個人。也許在人數上是望月家占優勢,但實際情形卻截然相反。
拿攝像機的男人突然抬腳朝亨踢去。啊!我大驚失色。然而,那隻腳卻在亨的頭旁停住了。亨條件反射地用手抱住頭,鬱子臉色慘白,這一切都被男人得意揚揚地錄了下來。
“不過,那個叫戶狩的男人比他們更壞吧?真的還會有人比他們更壞嗎?”我提出樸素的疑問。這幫家夥嗜虐成性,在我眼裏,他們已經壞到無可救藥的程度了。
“說到底,他們隻不過是在模仿戶狩對他們做過的事而已。”黑睿翼淡然地說,“戶狩才是最壞的。”
“他父母是怎麼教育他的啊?”
“哦,戶狩的父母很有錢。”
“那他還為錢發愁?”連女朋友爺爺的錢都不放過,還把老人逼上絕路,是字麵意思的“絕路”。
“他父母對他嬌生慣養,結果就是,他成了一個沒有正經工作的浪蕩子,並覺得無論幹什麼都應該一路綠燈。最近他父母也覺得這樣不行,於是就不再慣著他了。”
“現在才覺得不行?”我驚呆了,同時又覺得這番話好像有些耳熟。聽誰說過來著?我努力搜尋記憶,對了,玉田憲吾說過類似的話。
“啊,我也聽說過這種事,講的是牙醫的兒子。”
黑睿翼說:“沒錯,戶狩家就是當牙醫的。”
“咦?真的嗎?”難道是同一個人?我在心裏納悶。可是望月家的情況也讓我放心不下,我的注意力又轉向空地那邊。
此時,鬱子和良夫拿起鐵鍬,終於開始“幫忙”了。
啊啊,該怎麼辦呢!
一直堅持安全駕駛的望月家為什麼會遇到這種事呢?雖然他們很少洗車,但我十分清楚望月家個個都是大好人。真希望有人出手相救。
這樣對待望月家也太過分了!比起祈禱,我現在更想痛訴命運的不公。
背後有車駛近。天色已晚,那輛車開著前燈,我感受到越來越亮的光線,引擎聲也越發清晰。
起初,我以為隻是一輛陌生的車碰巧路過。這個地方離車道稍微有些遠,如果那輛車隻是經過,就肯定不會注意到這裏的情況。
黑睿翼突然冒出一句:“難道是戶狩來了?”把我嚇得魂飛魄散。我頓時想起前幾天被盜的經曆。野蠻駕駛,方向盤還被打了好幾拳。戶狩終於要在望月家麵前現身了嗎?
我確信,一切都完了。在那個傳說中的報廢廠,排在車隊第一位,被吊車牢牢抓住的時候,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我覺得自己的身體正被漸漸吊起……
那輛亮著前燈的車開了過去。
不是戶狩嗎?我長舒一口氣。然而,車在不遠處停下了——然後繞到離我和黑睿翼很近的地方,停好。
空地上的兩個男人注意到引擎聲和燈光,轉頭觀望。他們目光閃爍,麵露驚慌,應該不是害怕被人看到通報警察,而是擔心“戶狩來了”。
引擎熄滅,四周重歸寂靜。“嗨。”這時,我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咦?”
“嗨,小綠,真是巧遇啊。”
我絕不會聽錯,這個不緊不慢、帶著笑意呼喚我名字的,就是那輛曆經無數次保養、通過了無數次車檢的老款卡羅拉GT。
“紮帕!”
“小綠,你在這種地方幹什麼呢?”
“聽我說,出大事了!”我奮力抓住這根救命稻草,總覺得如果不趕快解釋清楚,紮帕就會馬上從我眼前消失。瞬間,我的腦海中閃過各種念頭,一定是我的機能發生了異常,沒有故障的話,眼前怎麼會出現這種如迷霧般夢幻的景象?紮帕碰巧路過?我不相信會有這樣的奇跡。
這時停在前麵的黑睿翼也驚道:“啊,這不是那輛卡羅拉嗎?你怎麼會在這裏?”
“出大事了?爆胎了?還是電量用光了?”紮帕悠然地說。
“不是!”我心頭冒火,“你看,我家鬱子和良夫在那邊。”
不過紮帕顯然已經掌握了全部情況。我正要開始說明的時候,一個男人從紮帕的駕駛席上走下來,微長的白發向後梳理得整整齊齊。那不是別人,正是細見先生。他繞到紮帕後麵,打開後備廂,像要鑽進去似的深深探入身體,迅速拿出幾樣物品。
細見先生拿出一件類似於黑外套的東西,穿在身上。然後戴上一頂大概是棒球選手所用的那種有帽簷的頭盔。穿戴完畢後,他大
步走向空地,手上不知何時還戴上了一副黑手套。
“細見先生到底要幹什麼啊?”我一頭霧水。
“你看著好了。對付這些人,細見先生可是老手了。”
看到細見先生過來,兩個男人從望月家身邊走開幾步,可能是想看看來者何人。當他們看清細見先生的長相,發現來人隻是一個身材矮小、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時,兩人臉上都露出露骨的嫌棄,對細見先生粗魯地說了些什麼。想必是“大叔你幹嗎!”“走錯地方了吧!”這種話。
鬱子和良夫也震驚萬分。發現憑空冒出的奇怪男人是細見先生就已經夠吃驚的了,那個頭盔恐怕讓他們更加不知所措。
細見先生伸出手掌,好像在說“沒事,沒事,請放心吧”。不,有可能他真的這麼說了,並做出安撫的手勢。
長發男人見細見先生靠近,大吼一聲,氣勢洶洶地伸手去抓對方的衣領。然而片刻之後,他已倒地不起。
望月家的三個人目瞪口呆。
“就這兩下子,細見先生根本不放在眼裏。上來就伸手抓胸的小混混,細見先生不知對付過多少個了。”紮帕自豪地說,連消音器都在呼哧呼哧地冒氣,“不過,再厲害也隻是防禦術。”
“咦?”
“老師對學生稍微一動手,就會遭到責難。拍拍小學生的肩膀都可能被說成性騷擾。真是太過分了!這就像綁住雙手,再讓你打敗敵人似的。一般人遇到這種事,抱怨兩句‘這可怎麼辦’就放棄了,但是,細見先生無論何時都很樂觀,他會去思考如何在現有的條件下打破現狀。最後,他想出了這套隻防守的戰術。”
“還有這種戰術?”黑睿翼驚奇地問。
“自己不出手進攻,隻佩戴防護道具,借用對方攻擊的力道打倒對方。細見先生掌握了好幾種這樣的技巧。”
“他訂閱了《防身術雜誌》。”我想起來了。
“那個才出到第三期。”
另一個男人揮拳朝細見先生打來。細見先生不慌不忙,用頭盔擋下這一擊。男人痛得皺起臉,抽回手。細見先生擺好架勢,動動肩膀,仿佛在說“有種就放馬過來”!
“啊,不好!”黑睿翼低聲說,“快看,倒在地上的男人。”
隻見剛才還躺在地上的男人悄悄爬了起來,撿起了掉落的鐵鍬。葉片型的鐵鍬前端相當尖銳,男人對準細見先生的後背,用力刺去。
壞了!我嚇得閉上眼睛。鬱子也用手捂住嘴。
背後受襲的細見先生向前一傾,但是並沒有摔倒。他平衡身體,轉身麵向拿鐵鍬的男人。
“我之前說過吧?那件外套裏藏著鐵板呢。”紮帕說。
“還藏著鐵板?”
“這是晚上在城裏巡視時的必需品。他手上戴的是防刃手套。細見先生常說‘不能輕敵’,所以他總會做好萬全的準備。”
“細見先生太厲害了!”我唯有讚歎。
“另外,他口袋裏還有遛狗用的繩子和項圈。”
“是為了把迷路的可憐小狗撿回家嗎?”
“那東西的繩子上有金屬部件,揮舞起來可以當武器,也可以把小混混暫時綁起來。你知道嗎?亂用防身工具也是犯法的,這對校長來說很不利。但是,用狗項圈的話就可以找借口開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