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 3)

周寧搔搔頭,嘿嘿一笑:“我成績不好,是因為我不努力嘛。如果我像你們女生那樣,肯花工夫,又會死記硬背,我還上H大?我上北大清華都有餘了。”周寧一看楊紅的臉色,就知道自己這招沒過好,馬上嬉皮笑臉地說:“哪個男人找老婆是看她成績好不好?又不是選學習委員。我主要是被你的細腰大屁股攪昏了頭,什麼都顧不上了。”楊紅少不得要擰周寧幾把算是懲罰。

後來楊紅因為老是幫別人做菜,把每月一壇的計劃煤氣提前燒完了,有一天正做著飯,就沒煤氣了,隻好在煤氣壇下麵放個盆子,泡上熱水,又奮力地搖煤氣壇,想把一頓飯湊合完。正好陳大齡從走廊上路過,對楊紅說:“嗨,小姑娘,那樣很危險的,爆炸了,我們都壯烈犧牲了。”他把他自己那壇煤氣拎過來,幫楊紅換上,說:“你拿去用吧,我一個人,很少做飯,用不著。”陳大齡後來幹脆把自己的煤氣證也給了楊紅,讓她用。

楊紅千恩萬謝,陳大齡隻說:“我是吃小虧占大便宜,放長線釣大魚的人,今後要吃你做的菜的。”楊紅就經常端一點菜給陳大齡送過去。陳大齡也不客氣,吃完了,會把碗洗了,還來放在楊紅門前的碗櫃裏,附一張小紙條,寫上“謝謝”,然後加一句評價。如果是一碗扣肉,就寫上“橫看成嶺側成峰”,如果是一盤炒豆,就來一句“大珠小珠落玉盤”。楊紅看了,覺得開心,比周寧光會說“好吃,好吃”多一分情趣。

楊紅經常看見陳大齡帶他兩三歲的侄子玩。有時看見他們在樓下的滑梯那裏玩,小孩子一遍遍地滑下來,在陳大齡麵前張開兩隻小臂膀,陳大齡就一遍遍地把他抱上滑梯,讓他再滑,兩個人一玩幾個小時。有時也看見陳大齡在水房外放一個大水盆,裝滿了水,裏麵漂著各種塑料玩具,陪他侄子玩水,兩個人都很投入很開心的樣子。還有幾次,楊紅看見陳大齡坐在水房邊通向頂樓的樓梯台階上,抱著熟睡的侄子,一動不動,生怕驚醒了小孩子。看見楊紅,就輕聲解釋,說小孩玩累了睡了,走廊上涼快,又沒蚊子,就讓他這樣睡一會兒。

楊紅聽別人說,一個人年輕的時候不覺得,但到了三十歲左右,身上的父性母性就覺醒了,就開始想要個孩子了。她覺得這話印證在陳大齡身上了。然後又自然而然地想到自己,雖然離三十歲還遠,但也開始想到孩子的問題,主要是奇怪,不知道自己懷沒懷孕。“老朋友”確實是沒來,但自己一直就是這樣顛顛倒倒的,不能說明是懷孕了。如果懷了孕,至少是會嘔吐一下的吧?是不是自己根本不會有小孩?

擔心了幾天,楊紅就忍不住了,有天晚上就問周寧:“如果我不會生小孩怎麼辦?”周寧大大咧咧地說:“不會生就不會生,還少個麻煩。反正我哥已經有了一個兒子,周家有人傳宗接代就行了。”

“可別人會怎麼說?還不說我是隻不下蛋的母雞?”

周寧看楊紅那麼在乎別人的議論,就說:“別人問你,你就說是我不會生。隻要你不說是因為我陽痿,說什麼都行。對了,去把《家庭生活大全》拿來,看看男人不生有些什麼原因。”

雖然周寧為她找好了借口,楊紅還是覺得心情沉重。有人說不會生孩子的女人隻能算半個女人,那自己到底是半個還是一整個?

連楊紅自己也沒覺察,從那以後,自己心裏就把“做愛”這個詞換成了“做人”。

4

楊紅開始隻把陳大齡當作一般朋友,沒有多在意。她對他刮目相看,是在毛姐向她學說了陳大齡的愛情史之後,或者說,陳大齡的“無愛情史”之後。

毛姐是H大財務處的辦事員,三十多歲了,因為還在熬職稱,所以也隻能住十平方米的小單間。毛姐這個人很有個性,關心他人比關心自己更重,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算得上是一個俠女。

但如今天下太平,江湖蕭條,哪裏有那麼多不平讓她拔刀相助?她路上能見到的最大不平就是上公共汽車亂擠,她也沒刀可拔,有刀拔也不知道拔出來該戳誰,因為不分男女老少,都在亂擠。於是毛姐就把這“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和平演變為“路見不婚,撮合相助”。因為毛姐把自己可介紹的人稱為手中的“牌”,男的叫“黑桃梅花”,女的叫“紅桃方塊”,條件好的叫“主牌”,條件不好的叫“副牌”,不想幫又推不掉的叫“底牌”,所以又可說是“路見不婚,抽牌相助”。

毛姐為人撮合多年了,從自己還沒有男朋友時就開始,堅持數年,不改初衷,被丈夫老丁冠之為“生命不息,撮合不止”。毛姐的丈夫老丁,就是當年毛姐手中的一張牌,結果不愛指定的約會對象,反而愛上了介紹人,成了毛姐的丈夫。這是毛姐做媒生涯中唯一一件違反職業道德的事,被人提起,仍有幾分慚愧,隻說:還不是被他那身警服照花了眼。

毛姐敬業,三句話不離本行,說到某個人,不提他哪個係、哪個院,隻以撮合沒撮合、成沒成來形容。

“這個小王呢,就是我上次給他介紹的一個商校的老師,他沒談成的那個人。”

“老林你可能不認識,就是我介紹給體校那個小魏,人家沒要他的那個。”

有一天,毛姐和楊紅兩人在水房洗衣服的時候,不知是她們當中哪一個提起了陳大齡,毛姐也是職業性地介紹:“陳大齡呢,其實人還不錯,年輕的時候,為了供他弟弟上學,把自己的青春給耽誤了。這個人就是一個人過得太久了,憋壞了,有點不正常了,我給他介紹過好幾個女朋友,他死都不肯見麵,害我把手裏的紅桃Q方塊Q都得罪了。後來,他對我說,‘毛姐,你的好意我領了,不過我真的不需要你為我介紹,我相信愛情是可遇不可求的。’”

楊紅聽到這句,覺得心裏有一種異樣的感覺,與其說是心動了一下,不如說是心停了一下,因為心一直是在那裏動著的。這個異樣就是你感覺時間停滯了一下,身邊的事物消失了一下,眼前亮了一下,靈魂哆嗦了一下。楊紅雖然馬上回過神來,但心裏一直在念叨:愛情可遇不可求,愛情可遇不可求……這不正是自己心中一直想著但不能形成文字的話嗎?愛情應該是在不知不覺中來到你身邊的,它來了就來了,它沒來就沒來,你想要它來、不想要它來,都由不得你。愛情不是一個可以計劃可以安排的事情,不能說“好了,我從明天起,愛上某某某”,也不能說“算了,我從現在起,不愛某某某”。說當然是可以說,言論自由嘛,但你做得到嗎?如果你做得到,你就知道那其實不是愛情,隻是感情,同情,激情或者是矯情。

陳大齡大概是毛姐撮合生涯中唯一不服從安插的一張牌,所以毛姐對他有點偏恨:“你看這個人是不是有點迂腐?三十多了,還在那裏愛情可遇不可求,再這樣‘遇’下去,一輩子就過完了。我跟他說,我知道你是在等一個你愛的人,但是你可以先找個老婆過著再說嘛。等遇到你愛的人,再愛她不遲。”

毛姐體己地拍拍楊紅,說:“我們都是過來人了,誰不知道男人心裏都是想著那樁事的?別說禁幾年,禁幾天都叫他們受不了。”

楊紅想到周寧,就點點頭,表示讚同。

毛姐解釋說:“我不是教唆陳大齡以後搞婚外戀,我是知道他等不到他想要的人的。哪有什麼可遇不可求的愛情呢?就算有可遇不可求的,也都是發燒燒糊塗了的,新開的茅廁三天香。過幾天不發燒了,多半發現兩個人其實不般配,後悔都來不及。你知不知道啊,雜誌上都說了,自由戀愛的,以後離婚率比經人介紹的高得多。你想,我們幫人介紹的,見多識廣,一眼就看得出誰跟誰相配。而且我們是旁觀者,頭腦是清醒的,我們給配好的,都是千挑萬選,認真衡量了的,不比那些自己遇到的保險?”

楊紅有點心不在焉,隻有氣無力地哼哼哈哈著。毛姐說:“你知道陳大齡說什麼?他說,毛姐,我不願這樣草率結婚的,如果結了婚,再遇到我等了半輩子的人,我怎麼辦?那樣一段情,我會拿不起也放不下。娶我愛的人,我對不起老婆;不娶我愛的人,我對不起她,也對不起我自己。你聽沒聽說過世上最令人傷心的就是‘恨不相逢未娶時’?”

5

從那以後,楊紅對這個陳大齡就有點肅然起敬,心想,世界上還真的有人這麼癡癡地等咧,而且是個男的。她想,如果是個女人,這麼等著也許容易點,女人怕的是孤獨,是別人議論。但一個男人,能這麼等,就太不簡單了,別人議論不說,光生理上的痛苦,就夠他受的了。

楊紅覺得陳大齡那方麵應該沒有什麼不正常,因為他臉雖然刮得光光的,但下巴青青的,如果留起胡子來應該是馬克思一樣的絡腮胡子。他說話聲音渾厚,帶點喉音,一點也不娘娘腔。七樓的女人,仗著自己是結了婚的,都喜歡開玩笑地拍他一下,擰他一把。陳大齡一般都是一邊笑著,一邊就靈活地閃開了,臉上是一副大人不計小人過的神情。

楊紅覺得陳大齡單身的原因應該是曲高和寡,因為他的一切都帶著點曲高和寡的味道。棋下得好,所以沒人跟他下;琴拉得好,可惜別人嫌他吵;對愛情要求太高,所以至今單身。他要等待的愛人,肯定是不同凡響的,肯定也是太出色了,出色到曲高和寡的程度了。兩個曲高和寡的人湊在一起,就正好成了知音。我的曲子隻有你聽得懂,你的曲子隻有我聽得懂。

楊紅自覺不自覺地就愛把陳大齡拿來跟周寧比。陳大齡比周寧高,比周寧白,鼻子高高的,眼窩深深的,很洋氣,頭發又濃又黑,即便剛洗了頭,也是滿頭黑發,不像周寧那樣,平時看著頭發不少,一洗頭就顯得不多了。陳大齡的背是倒三角形的,肌肉結實,而周寧則是長方形的,有點瘦精精的。楊紅想,陳大齡心目中的愛人應該也是貌若天仙,肯定也會拉琴的,隻有那樣才配得上他。

楊紅一直想問問陳大齡那天清晨拉的是什麼曲子,但都不好意思跑上門去同他談話,怕別人誤解,也怕陳大齡誤解。

有一天晚上,到了陳大齡天天拉琴的時間,楊紅沒有聽到陳大齡拉琴,正在納悶時,聽到有人敲她的門。她開了門,看見陳大齡站在門外,身上有些石灰水印,人很疲乏的樣子。

“我想借你的煤氣灶煮個麵條,食堂關門了,快餐麵也吃完了……”

楊紅打斷他的話:“你客氣什麼呀,本來就是你的煤氣,你用就是了。”想了想,又說,“你不熟悉我油鹽醬醋放在哪裏,不如我幫你煮吧。”

陳大齡也不客氣,說:“好,那就麻煩你了,裝修房屋,搞得滿身是石灰水,我先去洗個澡。”

楊紅煮了麵,順手炒了一點榨菜肉絲,放在麵上,雙手端著一大碗麵到隔壁陳大齡家去。她用腳踢踢門,聽見陳大齡應道:“等一下!”

楊紅被麵碗燙得受不了,問:“還有多久?如果太久,我就端回去,等會兒再來。”

陳大齡應著:“來了來了!”猛地拉開門,楊紅見他背心才穿到一半,肌肉結實的胸脯正對著自己,臉一紅,手一抖,碗一歪,把麵湯潑了一些在手上。陳大齡慌忙接過麵碗,放在桌上,又跑到水房打了一些冷水來,叫楊紅把手放在冷水裏浸著,說:“過一會兒,擦些牙膏,就不會疼了。”

楊紅把手放在水裏浸了一會兒,又把陳大齡遞過來的牙膏擦了一些,真的不疼了,就笑著說:“你還懂得這些婆婆經呀?”

陳大齡說:“上山下鄉時從那些農村婆婆那裏學來的,不過她們連牙膏都買不起的,隻把手浸在水缸裏。用牙膏是我摸索出來的。你坐呀,別站在那裏。”

楊紅就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聽陳大齡講他以前的經曆。陳大齡講一段,楊紅就追問:“還有呢?”陳大齡忍不住笑著說:“你就像個孩子,聽一個故事,就催著講下一個。”

原來陳大齡的父母都是搞音樂的,父親拉提琴,母親彈鋼琴。不過“文化大革命”中,父親被趕到鄉下去勞動改造,後來就死在那裏。陳大齡從插隊落戶的地方考上大學,讀完了就分在H大。弟弟陳勇也讀的H大,現在在英文係教書。隻不過弟弟已經結了婚,有了孩子,而陳大齡還是單身。

講了一會兒,楊紅問陳大齡:“你那天拉的那個怪好聽的是個什麼曲子呀?”

陳大齡自嘲地說:“我拉了好多曲子呢,我以為個個都好聽,原來隻一個好聽啊?”

楊紅臉一紅,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有一個特別好聽的。”然後就把她自己聽那個曲子時在心裏幻畫出來的景色描繪了一番。

陳大齡聽著聽著,突然把碗放下,說:“我拉幾個,你告訴我是哪個。”說完就拿出提琴,調了弦,想了想,就先拉一個跟楊紅的描繪不同的曲子。

楊紅聽了一會兒,覺得不像她上次聽到的那首,就說:“好像不是這個。”

陳大齡說:“你要閉著眼聽才行的,你看著我的臉,什麼好音樂都變得難聽了。”

楊紅想反駁一下,但又不好意思誇獎他的外貌,就依他說的,閉上眼。陳大齡拉了另一首曲子,楊紅一聽就覺得是上次聽到過的那首,不等他拉完,就睜開眼,說:“就是這首。”

陳大齡也不吃麵了,隻一個勁兒地問:“你聽過這個曲子的?”

“那天聽你拉過的。”

“那你知道這是什麼曲子?”

“就是不知道才問你嘛。”

“你學過提琴?”

“沒有。”

“那你父母是搞音樂的?”

“不是。怎麼啦?”

陳大齡笑著說:“那你不得了,太有音樂天賦了,而且音樂語彙跟陳剛、何占豪可以一比了。”

楊紅見他又是“天賦”,又是“語彙”的,有點搞糊塗了:“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陳大齡說:“你不知道麼?這個曲子是陳剛、何占豪寫的小提琴協奏曲《梁祝》裏麵的《化蝶》一段啊。”

6

陳大齡解釋說:“《化蝶》一段講的是梁祝死後,化為蝴蝶,翩翩起舞,從此不分離。你心裏想到的那些景色,基本上就是作曲人想要表現的意境。”然後歎口氣說,“我現在是沒有這個本事了,一拉琴,很多精力都放在指法、弓法上去了,不能潛心體會曲子要表現的東西。”

楊紅見他這麼懊喪,就安慰他:“你不體會曲子要表現的東西,怎麼會拉得這麼好呢?你拉不出曲子要表現的東西,我又怎麼能看到作曲家要表現的東西呢?”

陳大齡笑起來:“讓我先把我們的姓名寫在紙上,免得我們兩個這麼互相吹捧,飄飄然起來,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了。”

楊紅不好意思地說:“其實我也是胡思亂想出來的,有時,同一首曲子,我在不同的時候聽,可以想到不同的東西。”

陳大齡說:“那是因為你天性就跟那些優美的音樂相通,有些人,生來就是詩情畫意,多愁善感的,內心就是一首詩,所以聽到跟自己性情相通的音樂或者讀到類似的詩詞,就會引起共鳴。你是不是特別容易被一些淒美的音樂和詩歌打動?比如蘇軾的‘十年生死兩茫茫’之類的?”

楊紅驚得目瞪口呆,她記得小時候,有一次父母談論一篇紀念周總理的文章,文章的題目叫做“料得日後斷腸時,定是年年一月八”,父親說這個題目是套的蘇軾的《江城子》裏麵的一句。

陳大齡看楊紅愣在那裏,就說:“音樂比詩歌更容易引起共鳴,因為詩歌還有個識字的問題,而音樂沒有。音樂的語彙是天生就懂的,雖然也可以學,但終究不像自己悟出來的自然。像你這樣多愁善感的女孩,最容易被哀婉的音樂打動,因為你們心底,有一種很深的憂患意識。遇到高興的事,比一般人少一份欣喜,但是如果遇到傷心的事,就比一般人多十分傷心。”

楊紅就想到自己真的是這樣,遇到高興的事,還老想,這是不是真的?然後又怕樂極生悲,怕歡喜必有愁來到,總是克製著,不敢太高興。遇到傷心的事呢,就反反複複糾纏在心裏,無法開解,無力忘卻。楊紅覺得陳大齡真是看到她心底去了,就問:“那我這種性格是不是不好?”

陳大齡安慰她說:“性格沒什麼好不好的,要我看,你這是最詩意的性格,這個世界,人人都隻來一趟,但你這一趟就比別人經曆得多,因為你比別人體會得多。不過如果你不想傷心,自己就想開點,少去咀嚼痛苦。”陳大齡拿起琴,說:“讓我再考你幾首。”說罷,就拉了一首快的。

楊紅聽了一會兒,不知道曲子在講什麼,也沒有看到像《化蝶》一樣美麗的景色,就老老實實地說:“我說我是撞上的吧?這首我聽不出名堂了,隻覺得一群蜜蜂在那裏飛來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