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3)

1

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楊紅想,如果俗話說得對的話,那自己跟陳大齡交往的事肯定是壞事了,因為周寧很快就聽說了這事。

有一天晚上,還不到十點,周寧就從牌場回來了,走到陳大齡門口,就聽見楊紅的笑聲,心裏很不舒服:笑得這麼開心,好像跟我在一起還從來沒有這麼開心過。周寧見門是半開著的,又覺得好了一點,就象征性地敲敲門,不等回應就走了進去,也不跟陳大齡打招呼,隻對楊紅說:“你回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楊紅見他把臉拉這麼長,就有點尷尬地對陳大齡說:“我過去了,以後再聊。”

周寧見楊紅也進了自家門,就把門關了,不高興地說:“以後別到陳大齡家去,別人都在說閑話。”

“說什麼閑話?”

“說什麼閑話?當著我的麵,當然隻說你們兩個經常在一起囉,但背著我,誰知道別人怎麼說?”

楊紅覺得很奇怪,平常大家見了麵,都是客客氣氣,禮貌周全的,看不出是誰在背後議論她。楊紅不快地嘟囔一句:“這些人真是管得寬。”又問周寧,“別人一說你就相信了?”

周寧仍然繃著個臉:“本來不相信,但今天一看你真的是在他家,你叫我怎麼不相信?你跑他家去幹什麼?”

“他給我看一把他父親做的提琴。怎麼啦?男女之間說說話都不行?難道你這麼不相信我?”

周寧煩躁地說:“我相信你不會做對不起我的事,但是陳大齡那個人,我就信不過了。三十多歲的男人了,還沒結婚,腦子裏還不整天都在想女人?現在有你這塊送上門來的肉,他還有不吃的道理?”

楊紅見他這樣說陳大齡,有點生氣:“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自己想著這些事,就以為別人也想著這些事。”

周寧無奈地搖搖頭:“我是男人,我還不比你了解男人?男人都是湖北省的首府,他們都是帶著槍走來走去的,很多時候槍都是上了膛的,隻愁找不到個靶子。你現在這樣跟他來往,不是在撩蜂射眼,引火燒身,找上門去做個靶子?”

楊紅聽他說到帶槍,覺得很形象很好玩,忍不住笑起來。

“你笑什麼?我是在跟你說正經話。”周寧有點不快地說,“外人都看得出來了,說他看你的那個眼神,說好聽些,是溫情脈脈,說得不好聽就是色迷迷的,恨不得一口把你吞了。”

楊紅不以為然:“我有那麼迷人嗎?”

“你沒有聽說過‘當兵三年,老母豬變貂蟬’?他禁久了,什麼女人對他來說都是美女。”周寧想想,這樣說,楊紅會不高興的,所以又加一句,“更何況像你這麼年輕漂亮的女人呢?你穿著這種衣服,在他麵前晃來晃去的,這樓上到了晚上又沒有別的人,你不怕出事?一個男人從十幾歲就開始覺醒,像他這樣三十多歲還沒嚐過女人滋味,肯定想女人快想瘋了,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我怕你上他的當,吃他的虧。”

楊紅看看自己身上的鬆身連衣裙,說:“我穿什麼了?又不透明,又不緊身,又不袒胸露背,出什麼事?”

周寧盯著她看一陣,說:“你這樣雲遮霧罩的,更容易讓男人產生聯想,挑起他們的衝動,想看看裏麵究竟藏著什麼。再說,電扇風一吹,你的兩個奶聳在那裏,腰一彎,大屁股上三角褲的輪廓都看得出來,他還不想跳起來摸兩把?”

楊紅覺得他說得惡心至極,就生氣地說:“男人都是這樣的嗎?那你也是這樣的囉?那你看到別的女人的胸就想跳起來摸兩把?你牌桌上又不是沒有女人,那裏又不是不吹電扇。”

周寧看楊紅把鬥爭大方向轉移到自己頭上來了,就速戰速決:“我們那不同,大家隻是牌友,一大桌人在那裏,絕對不可能發生什麼事的。像你們這樣孤男寡女的,就算沒發生什麼事,別人也覺得發生了什麼事了。我不跟你扯遠了,你自己當心就是,就算我不怕戴綠帽子,你自己剛參加工作別人就在那裏說你作風不好,偷人養漢,你不怕學校不要你?”

這就真的點了楊紅的死穴了。楊紅心想,既然周寧天天在樓下打麻將都知道有人在議論,看來是有不少人在議論了。特別是“偷人養漢”這個詞,粗俗到不能再粗俗的地步,楊紅聽了,簡直是從生理上產生反感。但奇怪的是,你越討厭這個詞,你越無法擺脫這個詞。如果這話被傳到係裏,係裏會怎麼看她?現在她又有什麼辦法證明自己的清白?

楊紅打定主意再不到陳大齡那裏去了,奇怪的是,陳大齡好像也聽到了周寧跟她的這番談話似的,也不來請她做什麼事了。兩個人在走廊上碰到也隻客客氣氣地點個頭,算是打了招呼。

楊紅在外麵走廊上做飯時,老是忍不住看陳大齡的房門,看他在不在家,如果在家,即使沒機會跟他說話,心裏也是安逸的。如果不在家,就老是想,他現在在幹什麼呢?會女朋友去了?沒看見他有女朋友啊。也許隻是沒帶回來過?一想到陳大齡有了女朋友,楊紅就覺得心好痛,好像心被人切了一塊去了,空空的疼。

楊紅想到周寧說的話,就在心底疑惑,不知道陳大齡看她的眼光是不是真的是溫情脈脈或者色迷迷的。她希望周寧說的是對的,但她回憶僅有的幾次交往,發現自己很少有勇氣正視陳大齡,多半時候都是坐在桌邊,手裏拿著個隨手抓起來的小玩意,無意識地玩著,眼睛盯著自己的手。有時抬頭望他一下,也是慌亂得馬上就把目光移開了,根本不足以斷定陳大齡的目光到底算不算溫情脈脈。

不過經周寧這一點撥,楊紅還真的對自己上心了。趁沒人的時候,就關了門,拉上窗簾,脫了連衣裙,在穿衣鏡前打量自己。胸的確有點高,腰也真的有點細,屁股算不上大,但因為腰細,所以有點顯大。側麵看一看,腰彎彎的,雖然不是有意的,也覺得屁股是翹著的。

再在走廊上碰到陳大齡的時候,楊紅就開始注意他的眼睛,結果很氣餒,他的眼睛太深邃,眼神太清澈,目光太無邪,根本沒有周寧熱情上來時的那種目光,隻能說明自己在陳大齡眼裏沒魅力。

楊紅驚覺地想,我這個人真的是有點不正派,怎麼會希望陳大齡對我的身體感興趣呢?從前都是希望別人注意我的心靈的。現在這種想法之肮髒,完全夠得上“勾引”兩個字了。到底是因為我結過婚了,還是因為迷上陳大齡了?總是不由自主地希望陳大齡能注意到我的身材,隻恨陳大齡不能稍微黃一點,色一點,真的像外人說的那樣,用色迷迷的眼光看我一下。

周寧每天晚上都回來幾趟,真的像查崗一樣,不過每次回來,都看到楊紅一個人待在家裏,就放了心。

有天晚上,楊紅就問周寧:“對你們男人來說,什麼樣的嘴巴算性感?”

周寧想了想:“你還真把我問倒了,我還真不知道什麼樣的嘴巴算性感。”又想一想,說,“大嘴巴性感?你問這個幹什麼?”

楊紅不答話,又問:“那怎麼樣才算媚眼?”

周寧不知道她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就說:“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一種讓男人骨頭發酥的眼神吧。”

楊紅就望一眼周寧,問:“我這算不算一個媚眼?”

周寧在意地看了楊紅一陣,嗬嗬笑起來:“你一個近視眼,又戴著眼鏡,看沒看清我都成問題,還對我拋個什麼媚眼?”說著就摟住楊紅,“你不用對我拋媚眼的,我一碰到你的身體,就受不了。”說完,就一把把楊紅扳倒在床。

周寧做完後,準備牌場,開玩笑地說:“待會兒輸牌,別人就知道我剛才幹什麼了。”

楊紅就一個人坐在那裏發呆,心想,我是完全沒有希望的了,又不會拋媚眼,嘴巴又不性感,身材對陳大齡又沒吸引力。想想也是,陳大齡從來沒結過婚,怎麼會要一個結過婚的人呢?他知道世上最傷心的莫過“恨不相逢未娶時”,說明他要把自己完完全全地給他所愛的人,說明他是很重視一個人的第一次,他肯定想娶一個未婚姑娘。

但楊紅不知道要怎樣才能把陳大齡從自己心裏趕走,想著他,就覺得自己不是一個正派女人;不想他,又很難做到,真是度日如年,不知道要怎樣才能熬過每一天,隻希望快到開學的時候,忙起來了,或許會好一點兒。

有一天,周寧問楊紅:“這兩天陳大齡有沒有來麻煩你?”

楊紅本想解釋陳大齡從來沒麻煩過她,但她知道周寧聽不進去,就簡單地說:“沒有,怎麼啦?”

周寧麵露得意之色:“我找他談過了的,看來還是個知趣的人。”

楊紅覺得腦子一炸,指著周寧,半天說不出話來:“你找他談什麼?”

“我叫他別打你的主意。要找女人叫毛姐幫他找一個。”

楊紅氣急敗壞地說:“誰說他打我的主意了?你這樣去跟他談,他還以為是我在自作多情,對你說他追了我呢。”

2

楊紅覺得不跟陳大齡解釋一下不行了,陳大齡對我根本沒有意思,卻被周寧誣蔑,肯定認為是我為了開脫責任,在周寧麵前說他對我有意思。那他還不在心裏恥笑我,覺得我也不拿鏡子照照自己?

楊紅趁陳大齡在家的時候,跑去敲他的門。陳大齡開了門,見是楊紅,熱情地請她進去坐,照樣讓門半開著,看不出有什麼異樣。

楊紅也不坐,隻急急忙忙地解釋說:“聽說周寧來找過你了?對不起,他這樣做太沒有道理了,他聽別人一議論,就在那裏疑神疑鬼。你不要以為是我對他說你在追我,我根本——”

陳大齡笑起來,打斷她的話:“看你急成那樣!我知道你不會說我追你,你對自己太沒有信心,借你一個膽子你也不會那樣想。”

陳大齡說著,像往常一樣,從冰箱裏拿一個紙杯冰激淩出來:“知道你喜歡草莓的,買了幾盒放在這裏,這幾天沒機會叫你來吃。”說著,替楊紅揭開蓋子,遞給她,“就算你說我追求你,也沒什麼呀。追你不丟人,別人最多說我品德不好,不能說我品味不高。你德智體任何一個單方麵都值得我追,更不要說你三方麵全麵發展了。”

楊紅端著冰激淩,愣愣的,不知道該怎樣理解陳大齡的話。聽他的話,似乎承認他是在追她;看他的表情,又似乎隻是在安慰她;聽他的口氣,完全是在開玩笑。

楊紅抱歉地說:“不管怎麼說,他找你興師問罪是沒有什麼道理的,我代替他向你賠禮道歉。”

“又大包大攬的,把什麼過錯都拉到自己頭上。”陳大齡很專注地看一會楊紅,臉上仍帶著那種讓楊紅琢磨不透的微笑,說,“其實,周寧不為難你,隻來找我,倒讓我很敬佩他,覺得他算得上是一條真漢子。你想,大多數情況是,如果一個女人聽說自己的丈夫有了外遇,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那另一個女人的麻煩,怪人家把她的男人搶走了;而如果一個男人聽說自己的妻子紅杏出牆,卻總是拿自己的女人開刀,打打鬧鬧,砍砍殺殺的,覺得自己的女人不守婦道,丟了他的人。但周寧不是這樣,他說他相信你是無辜的,是上了我的當。所以我一點也不記恨他,對他隻有敬佩和感激。”

楊紅聽得迷迷糊糊的,覺得自己又犯老毛病了,因為不知道該怎樣理解這個“感激”,就糾纏於這一個詞,忘了整段話的含義。楊紅問:“他跟你說了些什麼?”

陳大齡猶豫了一會兒,說:“他叫我別跟任何人說的,不過你也不是任何人,跟你說沒關係。”然後,輕描淡寫地說,“他叫我離你遠點,說他看得出來,你已經被我打動了心,再這樣下去,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他說他很愛你,沒有你他真的是活不下去的。他說愛情也應該有個先來後到,我既然遲到了,就該心甘情願地接受懲罰。他還說我現在還是單身,可以有很多選擇,而他隻有你一個,我不應該去搶他的女人。”

楊紅記起周寧跟她說話時那種趾高氣揚的樣子,沒想到周寧是去求陳大齡放他一馬的,不知道他們倆誰在騙她。

“他真的是那樣說的?”

陳大齡說:“我為什麼要騙你?我覺得周寧真的是很愛你的,隻不過每個人愛的方式不一樣,也許他愛的方式不是你所期待的,所以你沒有體會到。”

陳大齡看楊紅很委屈的樣子,又說:“周寧愛玩,你可能不喜歡。你可以把心裏的想法告訴他,不要等他來猜。有時男人是很大意的,有些細節他們注意不到。你可能覺得隻有心心相印才算愛,其實你給他指出來,他願意改,也是愛嘛,應該說是更難得的愛。心心相印的人,他那樣愛是因為他不那樣愛就難受,是主觀上為自己,客觀上為別人。願意改的人,主觀客觀都是為了別人,不是更難得?”

楊紅聽他這樣說,感到他在一點一點地把她推開,就不快地說:“你現在聽上去像個婦女主任。清官難斷家務事,你自己沒結過婚,你有什麼資格說這些?”說完就告辭離開了,心裏想,這次把陳大齡徹底得罪了。

很快就到了陳大齡搬走的那一天。楊紅聽見外麵走廊上人來人往的腳步聲,一個人躲在房間裏,不敢也沒有力量出來幫忙。七樓的女人都在那裏跟陳大齡纏纏綿綿地告別,說你這一走,誰幫我們擰被子,牽電線?陳大齡則談笑風生,邀請七樓的女人去他家洗衣服,說已經買了洗衣機了,下鄉的時候就把門鑰匙給了你們,讓你們隨時去洗被子,不用擰了,也不用牽電線了。

楊紅見陳大齡也沒有來跟她告個別,知道是因為自己上次把他得罪了,心裏一遍遍想著,他走了,不會再到這裏來了,我永遠也不會聽到他的琴聲,也看不到他了。

楊紅站在窗邊,看到搬家的車開走了,看不見了,才悄悄走到陳大齡住過的房間,看見裏麵空空如也,打掃得幹幹淨淨,想起前兩天自己還站在這裏,吃著冰激淩,跟陳大齡說話的情景,有點恍若隔世的感覺。就這樣一間十平米的房間,跟自己的那間沒有兩樣,但僅僅是能夠站在這裏,就曾使自己那樣向往,好像是人世間最美好的生活一樣。她在房間裏四處找尋,想找一點什麼東西作個紀念,但什麼都沒剩下,隻在窗台上找到一支圓珠筆,在手心裏劃了劃,寫不出東西來了,就沒來由地落下淚來。

“正好你幫我檢查一下,看我把房間打掃幹淨了沒有,聽說學校房管科的人嚴厲得很,不幹淨的要罰款。”

楊紅聽見陳大齡在身後說話,吃了一驚,趕緊擦了擦淚,轉過身,故作平靜地說:“很幹淨,不會罰款的。你怎麼還沒走?搬家的車早走了。”

陳大齡看了她一會兒,說:“我待會兒騎車過去。我給你買了支筆,還錄了一盤磁帶,你看喜歡不喜歡。”

楊紅接過來,是一個漂亮的小筆盒和一盤錄音帶。

陳大齡解釋說:“那個被套,你不肯收錢,隻好送點東西給你。你是個很詩意的女孩,肯定喜歡寫點東西,送支筆給你,也顯得我趣味高雅。這盒錄音帶,都是你喜歡的曲子,沒事的時候聽聽,可以打發時光。拉得不好,多多指教。”

楊紅回到自己房間,打開筆盒,想找到一封信、一首詩什麼的,但什麼都沒有,隻有一張小紙條,上麵寫著陳大齡的新地址和電話號碼。再細看那支筆,上麵有“隨緣”兩個字。那盤錄音帶,陳大齡在上麵寫了曲目,最後一首注明作曲者是“陳智”,曲子叫《海的女兒》。

楊紅發了一陣呆,慢慢意識到,這兩樣東西,是陳大齡在婉轉地告訴他,她的心情他是明白的,但是兩人沒有緣分,所以要她隨緣,不要強求。如果說“隨緣”還可以理解為暗示她跟陳大齡之間也有一段緣的話,那麼《海的女兒》已明白無誤地告訴她,她是沒有希望跟他在一起的了,隻能像安徒生童話故事裏那個海的女兒一樣,懷著一腔無法言說的愛,在自己心愛的王子跟另一個女人結婚的那天早上,化為泡沫,永死不得複生。

楊紅把錄音帶放進錄音機裏,快進到《海的女兒》,按下放音鍵。聽著那哀婉動人的音樂,楊紅想,盡管他沒有接受我的一份情,但我對他沒有怨恨,反而感激他用這麼體貼的方式告訴我。像他這樣出色的人,一路之上,肯定有很多女孩為他傾倒,獻上她們的心。但陳大齡不是一個濫情的人,不是一個泛情的人,甚至也不是一個多情的人,而是一個專情的人,一個深情的人。他要把他的心完完整整地留給他唯一的愛人,他不會隨便接過一顆心,拿在手裏把玩揉捏,讓那顆心流血,從中享受殘忍的樂趣。他會生出一腔同情,憐惜地把那顆心放回原處,盡可能地減少傷害的程度。他讓我冒充他的女朋友,現在又用這首曲子來讓我明白,不是最好的證據嗎?

楊紅聽著《海的女兒》,覺得自己輕輕地飛起來了,飛出自家的窗口,飛過月光如水的校園,飛到陳大齡的家,輕輕地落在他的窗台上,隔著玻璃,看他熟睡的臉。她能看見他靜靜地躺在床上,睡得很安詳,一隻臂膀向外伸著,仿佛在等待他心愛的女人來躺在他臂彎裏。楊紅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做他臂彎裏的那個女人了,就滿足於這樣悄悄地守候在他的窗口,沒有語言,沒有動作,甚至也沒有眼淚,就這樣靜靜地、不倦地看他熟睡,一直到皎潔的月光慢慢褪去,第一抹曙光悄悄來臨……

3

楊紅不敢去碰那個寫著陳大齡地址的字條,怕自己一不小心會跑到那個地址去找陳大齡,後來她幹脆把那個字條撕掉扔了。但是那上麵的地址和電話號碼就像粘在她腦子裏一樣,怎麼樣都無法抹去。樓下門衛處有公用電話,她肯定是不敢去那裏打電話給陳大齡的。但那時候私人開辦的電話服務點如雨後春筍一般地冒出來,沿街都是,使她不敢上街走動,因為走在路上,看到一個電話服務點就想撥那個號碼。

楊紅覺得自己對陳大齡的這種感覺跟對周寧的那種感覺很不相同。以前都是周寧急著跟她見麵,她自己並沒有十分渴望,如果沒時間,不見也是可以的。好像那份情是被動的,是對周寧愛她的一種回報,或者是在那些真情敵假情敵麵前要強。但對陳大齡,是理智上知道不應該見,心裏卻偏偏想見。也沒想過見到了要幹什麼,就是想見到他,說不說得上話都可以,隻要知道他在身邊就行。就像以前陳大齡住在隔壁時一樣,兩個人並沒有很多時間在一起,但楊紅隻要看到他屋裏的燈光,知道他在家,就很開心。

最終楊紅還是去了一趟那個讓她魂牽夢縈的五區,不過不是去陳大齡家,陳大齡是五區三棟,楊紅去的是五區四棟,緊挨著的一棟樓,是毛姐家。毛姐也是剛剛搬到五區,說五區是家屬區,有學校的閉路電視,又可以裝電話、洗衣機、熱水器什麼的,現在家裏也算初具規模,叫楊紅過去看看。

楊紅看到那個地址就覺得親切,雖然不是去陳大齡家,但就在陳大齡旁邊,也很有愛屋及烏的感覺。到了陳大齡那棟樓前,楊紅特意看了一下陳大齡的窗戶,發現是黑糊糊的,有點失望。離開毛姐家時,又看一次那個窗口,還是黑糊糊的,心裏就覺得很沉重。

當她準備騎車回家時,發現她的自行車輪胎沒氣了,隻好推著走了好長一段路才找到一家修車的。修車的人說太晚了,你先打打氣,騎回去再說,明天一早再來修。

楊紅打了氣,一路騎回來,輪胎什麼事也沒有,就覺得很奇怪。去的時候輪胎好好的,怎麼一出來就沒氣了?現在也沒修,又好了。好像有人故意把氣放了一樣。

楊紅走進家門,開了燈,發現周寧正坐在桌邊,氣呼呼的樣子,心裏明白了一大半,就問:“是你把我車裏的氣放了?”

“知道就好,我做個記號,免得你否認。”周寧生氣地說,“你跑到五區去幹什麼?”

“毛姐約我去玩。怎麼啦?”

周寧從鼻子裏哼出一聲:“哼,毛姐?你不要拿她做掩護了,你的車明明是停在陳大齡樓下的。”

“那兩棟樓是挨著的,哪裏有空位停哪裏,為什麼說是停他樓下的?”楊紅也生起氣來,“你跟蹤我了?”

“我跟蹤你幹什麼?我去打麻將,三差一,回來見你不在,就知道你去了他那裏。跟你說,在這種事情上,做丈夫的是有第六感的。”

“那你這個第六感剛好錯了。已經跟你說過了,我是在毛姐家,你不信可以打電話問她的。”

周寧又一哼:“你還不早跟她串通好了?現在叫我去打電話,怕別人不知道我戴了綠帽子?”

“那你當時怎麼不上樓去,抓個正著?”

周寧火了:“你怎麼知道我沒上樓去?我不過是為你保個臉麵罷了。他屋裏是黑的,誰知道你們兩個黑燈瞎火的在幹什麼?”

楊紅耐住性子再解釋一遍:“我是在毛姐家裏,現在我們兩個人就下樓去給她打電話,好不好?”

周寧不吭聲了,楊紅也不說話了。過了好一陣,周寧突然問一句:“你這是為了什麼?”

楊紅以為他問為什麼去毛姐家,也氣哼哼地說:“你每天在外麵打麻將,把我一個人丟在家裏,我就不能出去散散心?”

還沒說完,楊紅就見周寧跳起來,一拳砸在穿衣鏡上,鏡子被砸得破碎不堪,玻璃嘩啦嘩啦地散了一地,周寧的手也流血了。楊紅一邊找藥水和紗布,一邊問:“你這是幹什麼?”

周寧嚷嚷著:“找他散心?哼,他讓我戴綠帽子,我就要他戴紅帽子!”她衝到走廊上,拿起家裏切菜的刀,就氣呼呼地衝下樓去了。這一切來得太快,楊紅不知道他要幹什麼,也不懂究竟什麼是戴紅帽子,隻是憑直覺知道他是去找陳大齡的麻煩的,於是也跌跌撞撞地跑下樓,見自己的自行車已被周寧騎走了。她欲哭無淚,不知道該怎麼辦,最後想起應該給陳大齡打個電話,告訴他一下。

楊紅敲開門衛的門,告訴他自己要打個電話,很緊急。門衛劉伯見楊紅臉色慘白,也不敢怠慢,馬上把電話機給她。楊紅撥了陳大齡的號,就聽見那個熟悉的聲音:“喂?”

楊紅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又聽見電話裏問:“楊紅嗎?”

楊紅不知道陳大齡是怎麼知道是她的,隻結結巴巴地說:“對不起啊,陳老師,我,我跟周寧鬧了點矛盾,起了誤會,他……他現在拿著刀,找你來了。”

那邊陳大齡關切地問:“他沒把你怎麼樣吧?”

“沒有。”

“那就不用著急了。我把燈關了,等他來時,敲門我不開,他就會以為我不在。不會有什麼事的,你放心好了。”

楊紅還想解釋一下或囑咐他小心,就聽陳大齡說:“他可能快到了,我現在要掛電話了。你別擔心,不會有事的。”

楊紅打完電話,就順著到五區的路,深一腳,淺一腳地跑去,頭暈暈乎乎的,也不知道自己跑過去有什麼用。兩個男人打架,自己勸得住麼?也許報警更好?但報了警,不就弄得滿城風雨了嗎?

早就知道周寧的愛是有毀滅傾向的,他做的那些夢,都是他這種偏激思想的見證,為什麼自己以前就沒當回事呢?也許是因為那時覺得自己是絕對不會不要周寧的,那麼周寧的夢就沒有機會變成現實。

可是現在自己也沒有說不要周寧啊。自己跟陳大齡之間,從前沒有什麼,今後也不會有,最多就是自己對陳大齡有過那麼一份感情,但他都沒有接受,也許過幾天自己就會忘記了。但周寧在那裏捕風捉影,疑神疑鬼,這不是要鬧出冤假錯案了嗎?今晚這一鬧,明天H市的大報小報就會有一條轟動新聞了,說H大青年教師楊紅因紅杏出牆,招致丈夫嫉妒,殺死其情人陳智,雲雲。

楊紅在心裏罵周寧,既然你認為我去了陳大齡家,那就是我在勾引他,為什麼你不當場就拿刀把我砍了,而要去找陳大齡?你這是一個什麼邏輯?你殺了我,也算積個德,幫我了結一切痛苦,好過我活著做海的女兒。

楊紅又在心裏怪陳大齡,你還說什麼周寧是條真漢子,敬佩周寧不找我的麻煩,現在好了,你自己要做這個真漢子刀下的冤死鬼了。

楊紅想到陳大齡,心裏就生出許多愧疚。陳大齡什麼也沒做,還一直幫周寧說話,現在卻落得這個下場。如果周寧真的把陳大齡傷害了,我怎麼辦?楊紅想,如果他死了,我也不要活了。如果他沒死,隻要他不嫌棄我,我就跟他一輩子,照顧他一輩子。但是周寧呢?也許他會坐牢。不過像周寧那樣愛麵子的人,寧可死也不願意坐牢的。想到周寧可能會死,楊紅又覺得心裏很痛,畢竟周寧是愛我的,不愛我也不會這樣跑去找人拚命。但這關陳大齡什麼事呢?都是一場誤會,早知會這樣,今晚就不去毛姐家了。

楊紅恨不得一腳就跑到陳大齡家,把周寧拖回來,或者擋在陳大齡前麵,用自己的身體護住他……

4

等楊紅上氣不接下氣地快到五區的時候,她看見了周寧,推著車,在往回走。楊紅跑上前去,一迭聲地問:“你把他怎麼樣了?你把他怎麼樣了?”

周寧不吭聲,把車給了楊紅,自顧自地往回走。楊紅想去陳大齡那邊看一下他有沒有出事,但周寧一把抓住她,說:“我沒有把他怎麼樣。我勸你別去,不然他沒有好果子吃!”楊紅被他用一隻手攔腰推著,像被押解的犯人,又怕自己硬要去看陳大齡會火上澆油,反給陳大齡惹麻煩,隻有推著車往回走。她看看周寧,見周寧渾身上下幹幹淨淨的,沒有血跡,心想,可能是沒發生什麼,大概陳大齡關了燈,沒開門,周寧以為他不在家。

回到家裏,楊紅又問一遍:“你把陳老師怎麼樣了?”

周寧辛酸地問:“為什麼你隻關心我把他怎麼樣了?你為什麼不問我怎麼樣了?”

“你這不是好好的嗎?我關心你把他怎麼樣了,也是怕你做了什麼可怕的事,會坐牢嘛。”

周寧的火氣似乎都退了,可憐巴巴倒像個受害者:“你怕我坐牢?你恨不得我去坐牢,你好跟他在一起。”然後又怨恨地問,“你看中了他什麼?他哪一點比我好?他老得可以做你的爹,真是老牛吃嫩草。他不打麻將,是因為他學數學的,打得太好,別人不願跟他打。我愛你這麼久,他才愛你幾天?為什麼你被他一勾就勾到他家去了?我想不通!”

楊紅不知道要怎麼解釋才能說服他,隻好說:“他沒有勾我,我也沒去他家。如果你認為我對你不忠,你不要我就是了。”

周寧聽了這話,淚流滿麵,用手指著楊紅,抖抖的,好一會才說出話來:“楊紅,這就是你狠得住我的地方!你知道我沒法不要你的,你知道我不管是戴綠帽子還是戴紅帽子都不會不要你的,所以你說得這麼坦然。叫我不要你,你不如叫我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