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下午五點鍾,楊紅和肖嫻約好了一起剁餃子餡,主要是剁些大白菜、韭菜等,肉餡是從超市買來的,不用剁。肖嫻建議用絞肉機把白菜什麼的絞一下得了,但楊紅不肯,說絞出來的菜餡不好吃,因為水分都絞沒了。
兩個女人剁著餡子,嘴也沒閑著,肖嫻問楊紅有沒有想過移民的事,說我們老羅正在準備移民的事呢,如果美國不好辦,就先辦加拿大移民,聽別人說加拿大公民可以自由出入美國,還可以在美國工作,也算曲線救國。
楊紅還從來沒想過移民的事,隻好奇地問:“你跟老羅在國內都挺不錯的,為什麼要移民?”
“老羅這個人呢,做學問還可以,搞人際關係就不行了。現在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出個書,搞個項目,做點成果,沒關係你就辦不到。其實我們以前不在C大,而是在S大,學校名氣大多了。但那邊風氣更不正,老羅提職稱,加工資,每次都不是水平不夠,但就是有人憑關係就可以把他擠下來。最後沒辦法了,才調到C大,勉強把職稱什麼的解決了。不瞞你說,也是花了錢,請了客送了禮的,不這樣沒辦法。”
“那這裏就沒這些事了?”
“老羅說這邊好多了。在這裏,你的文章寫得好,就能發表;寫得不好,發不了,是你自己沒用。老羅來這裏後發了兩篇文章,前不久在德拉華那邊開會,老羅的POSTER還得了一個獎。”
楊紅聽肖嫻一口一個“老羅”“老羅”的,突然很羨慕她,有這麼一個丈夫,在外打天下,不象自己,事無巨細,都得自己去奮鬥、去爭取。要錢花?自己去掙;提職稱?自己去拚;想出國?自己去找機會。一切的一切,都得自己去做。不是說女人一定得靠男人,但至少夫妻兩個人共同奮鬥,而不是象自己這樣,白天在外麵要跟老羅這樣的人比著搞成果出PAPER,晚上回到家要跟派出所的人比著抓賭,還要跟那些雲啊風的搶丈夫。以前沒請保姆的時候,還要跟肖嫻這樣的人比著做家務。有時候,奮鬥得太累太累,真的想有一個肩膀讓自己靠一下,哪怕是暫時喘口氣也行。
有時楊紅也奇怪,到底周寧能為這個家做些什麼?沒有周寧,我到底會失去什麼?她想不出什麼別的理由,唯一的理由就是兒子會沒有爸爸,以後在外麵要被人恥笑辱罵,說他是沒有爸爸的野種。如果自己離了婚,帶著孩子也很難再嫁,即使再嫁,未來的丈夫也肯定對兒子不好,想到這些,楊紅就覺得周寧還是有很大用處的,至少是使這個家完整。周寧的哥哥是離了婚的,孩子判給了他哥哥,結果那孩子現在完全不成氣,讀了個初中,就輟學了。楊紅想,我的兒子可不能那樣。
餡子剁好了,兩個人望著幾大盆餃子餡發愁,這麼多,怎麼帶著去坐校車?楊紅想了想,說我來給牛小明打個電話,看他能不能送一下。這段時間,牛小明差不多成了楊紅的車夫,帶她到這裏那裏地辦事,隨叫隨到,每次幫了忙,楊紅就做飯請他吃,有時還做了菜讓他帶回去。
楊紅撥了牛小明的號,卻聽見一個女聲:“HELLO?”
楊紅一下就愣住了,就聽那邊又來一句“HELLO?”。楊紅急急忙忙地說聲“SORRY,WRONGNUMBER”,就掛上了。
檢查了一下電話號碼,再撥一次,聽到的還是那個聲音,楊紅隻好用英語問牛小明在不在。可能是英語太不地道,就聽那邊直接用中文問:“找牛小明有什麼事?他現在在下麵打網球,要不要留個口信?”
楊紅趕緊說不用了不用了。
肖嫻說:“算了,我們還是去坐校車吧,怪我上次多事,本來那個KIRK說了派車來接的。”
正要出門,海燕從外麵回來了,看見她們兩個,就笑吟吟地說:“我送你們去吧。看你們兩個,穿著旗袍高跟鞋,卻又提著大鍋小盆的,這不是醜化我們中國美女嗎?”說著,就拿起一個大鍋子往外走,“走吧,別遲到了。”
楊紅有點不解,好像自己沒對海燕說過晚會的事,不過也許是說過又忘了,這記性是越來越糟糕了。
在車裏,海燕說:“東亞中心的中文教研室管著全校的漢語教學呢,我在那裏做過好幾年TEACHINGASSISTANT,教老美漢語。現在那裏的負責人是SWINDLER,不過他把自己的名字翻譯成很漂亮的中文,叫做詩文德,化腐朽為神奇,厲害吧?”
楊紅問:“怎麼這裏還有很多人學中文嗎?”
“其實應該叫漢語,因為中國是有很多民族很多文字的,大家通常說的中文其實隻是漢族人的語言文字。漢語現在很吃香呢,不少人在學漢語。很多是高瞻遠矚,想到有朝一日跟中國人做生意什麼的用得上,有的完全是因為喜歡中國文化。有的是完成一門外語的要求。有些是華人子弟,從小會聽會講,但不會寫,也來學學。還有些是講廣東話福建話的,來學學普通話。當然也不排除有些人隻是湊熱鬧。”
海燕開車把楊紅和肖嫻送到HOWELLCENTER,進去叫了幾個美國學生幫著搬東西,然後對楊紅說:“估計今天是不用我接了,肯定有帥哥靚仔的送你們回來,不過萬一沒人送你們,就打個電話給我,我來接你們。”說罷就開車走了。
楊紅和肖嫻站在大廳裏,正在張望,一位風度翩翩的中年男人迎了上來,用純熟的中國話說:“我是詩文德,你們好!歡迎!”
原來這就是詩文德教授,高鼻子凹眼睛,英俊瀟灑,穿的是一件古樸的灰色長衫子,偏大襟那種,真象是滿腹經綸,有詩有文有德。
楊紅見他普通話說得這麼好,便用漢語回答說:“您好,我是楊紅,她是肖嫻。”
詩文德用漢語介紹說他在台灣呆過一年,在北京呆過半年,喜歡京劇,會打太極拳,還懂一點書法,又說等會要請她們兩位給學生示範怎樣包餃子。
楊紅一聽,心裏就有點慌了。包餃子不成問題,但要教這些老外,就不光是個包的問題了,還得用英語講解,那自己恐怕是不行了。正想推脫,詩文德教授已經忙別的去了。
楊紅就坐在那裏,心焦地打著腹稿,看怎麼樣才能把包餃子的方法用英語傳授給這些老美。
一會就有熱心的美國學生上來找她倆說話,一個個都誇獎她倆的衣服漂亮,表情之熱切,態度之誠懇,使楊紅恨不得立即就把身上的旗袍送給她們。還有幾個就湊上來與她倆切磋中國話,語調之滑稽,又使楊紅覺得他們的老師應該是一位山東大漢,普通話吐字還算準確,但聲調完全是山東方言一般。
有個叫MORGANYOUNG的還把自己的中英文名字都寫在紙上,問她這名字好不好。楊紅一看是“楊墨耕”,不由得連聲叫好,說你的姓跟我的一樣。這一下,就圍上來一群,個個把自己的中英文名字寫出來,向她討教。
楊紅把他們的中英文名字一一對比,發現這個取名的人,的確不錯,ANDREWRODECO就叫“若岸舟”,CATHERINECOX就叫“高愛玲”,中文
名跟英語名的發音相近,又很優雅動聽,就問:“你們的中文名是誰取的?”
那些老外咬文嚼字地回答說:“丘老西”.楊紅就想,這個丘老西看來中英文水平都不錯。
楊紅打量著那些著中國裝的老美們,很有點忍俊不禁。這林子倒不大,可是什麼樣的鳥都有。女生比較單一,主要是旗袍,有幾個人穿得不倫不類,上麵是偏大襟的小褂,下麵卻是牛仔褲,大約實在是找不到配套的了。
男生就有點象在搞傳統男裝大彙萃了。有中山裝配長圍巾,象當年演唱《我的中國心》的張明敏;有一身黑色長袍馬褂的,如果不是《白毛女》裏麵的黃世仁,至少是他的狗腿子穆人智;有一身素白雪紡唐裝的,飄飄然如陳真霍元甲;還有的一身短打,腰間紮著三英寸寬的紅腰帶,英氣逼人。
這些裝束,就算放在今天的中國,都要引得路人注目,堵塞交通,現在在這裏,每套中裝的上麵都探出一個高鼻凹眼的頭來,就越顯得搞笑。看來中國的傳統,真的要在外國才找得到了。
楊紅跟肖嫻兩個邊看邊笑,很久沒有這麼開心了。
聚會開始後,詩文德教授上去講了話,不過這次,就不知道是照顧聽眾,還是他自己中文底子不夠,他講的是英文。楊紅努力想把他每句話聽懂,但自覺聽力還是不行,隻能聽出個大意。
接下去有各個年級的老美用中文表演節目,雖然中文說得那是不敢恭維,但態度之虔誠也令人感動。楊紅看了這些表演,就在心裏得出一個結論,美國人不大在乎別人怎麼想,他在那裏表演,就兢兢業業地演,不去看台下的人有什麼表情。表演完了,大家照例一通熱烈鼓掌,他也不去分析別人鼓掌是真的叫好,還是處於禮貌,都很開心很自得地受了,得意地笑著,好像他的表演剛得了第一一樣。
楊紅不由得對肖嫻說:“看人家美國人臉皮多厚,活得多自在?剛才那個舞刀的,連刀都飛出去了,撿回來照樣舞,還有那個女生,裙子掉下去一半,台詞又忘了,如果是我,肯定是捂著臉逃下場去了。”
肖嫻聽著,心思卻不在說話上,她指指台上,說:“嘿,這個人的太極耍得真不錯呢。我看他象個中國人。”
楊紅順著她的手指向台上望去,隻見一位身著白色對襟褂褲的男人,正在表演太極拳。他一頭黑發,長而飄逸,加上身上的衣褲也是寬鬆而飄逸的,在刻意調暗了的帶紅色的燈光下,有如一位天外來人,飄飄灑灑。
楊紅不懂太極拳,但這個人的表演卻有一種讓外行都能入迷的美。就象當年陳大齡拉琴一樣,他那揉弦的動作,把她這個外行都迷住了。也許無論做什麼,熟練到揮灑自如的程度了,就會產生一種攝人心魄的美。
這個人就是這樣。隻見他全身似乎非常放鬆,但又鬆而不散,運行自如,柔中帶剛。他的身體疏鬆自然,不偏不倚;他的動作輕柔自然,圓活不滯。他的腰,仿佛是一個軸,左右搖擺,上下相隨,周身組成一個整體。楊紅特別喜歡看他的雙手,運行過程中是緩緩的、徐徐的、柔韌的,但到了轉換方向的那一刻,又有著完全意想不到的、看似綿軟卻很剛勁的暗力。這個人似乎永遠處於運動之中,動作銜接緊密,如春蠶吐絲,綿綿不斷,又如長江之水,滔滔不絕。
觀眾似乎也都迷醉了,場上沒有人說話,好像連大氣都沒人出,都在聚精會神地看表演。表演結束,音樂也恰到好處地結束,燈光轉亮的那一刻,楊紅覺得自己的呼吸幾乎都停止了,因為她認出,那個白衣人,雖然他頭發留長了,雖然他臉上是一本正經的表情,雖然他實在沒有理由出現在A大,但他的確是朱PETER!
晚會還在如火如荼地進行,但楊紅卻好像已經從裏麵遊離出來了。她的眼光隻在追逐著朱PETER,她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什麼。TRACY的預言似乎在逐漸成為現實,雖然不是像她說的那樣,朱PETER上門來負荊請罪,但在這個地方,在這樣的場合下遇到他,真的有點叫人覺得背後是有什麼原因的。
楊紅想,朱PETER應該是知道我到這個學校來的,因為在口語班大家都做過自我介紹,把這些基本情況都用英語說過。朱PETER是不是聽在耳裏,記在心裏,也到這個學校來了呢?不過楊紅想不出朱PETER這樣做的動機,她還沒有自作多情到相信朱PETER是愛上了她才到這裏來的地步。這一切隻能是巧合。無巧不成書,但書從哪裏來的,還不是從生活中來的嗎?更何況按朱PETER的理論,現在已經是生活模仿藝術的年代了,藝術中這種巧合是太多了,所以生活模仿一下,也不奇怪。
肖嫻顯然是被這位太極大師迷住了,附在楊紅耳邊說:“你剛才聽見沒有?他打的是陳式太極呢。”
楊紅不知道這陳式太極是什麼,甚至不知道太極還分這式那式的,但這個“陳”字,又讓她想到陳大齡,莫非朱PETER跟陳大齡有什麼關係?隻知道陳大齡有一個弟弟,叫陳勇,應該比朱PETER大多了。而且朱PETER不明明是姓朱嗎?現在楊紅隻想知道,為什麼朱PETER會在A大出現。她心裏想著,嘴裏就說了出來:“朱PETER怎麼會在這裏呢?”
肖嫻盯著她問:“你認識這個人?”
楊紅笑了笑:“他是我在中國時的口語老師,我也不知道他在這裏呢。”
“既然認識他,還等什麼,走,我們過去跟他說話。”肖嫻滿有興趣地說著,拉起楊紅,就往朱PETER那邊走。
楊紅猶豫著,拽著肖嫻的手,不肯過去:“算了吧,大家都在看表演,我們不要這麼竄來竄去的。再說,我以前跟他關係也不大好。”
肖嫻瞟一眼楊紅,笑著說:“是不是追了沒追上,懷恨在心?”
楊紅啐她一口:“你看你,說話哪象個結了婚的人?你現在還會對別的男人多看一眼?”
“為什麼不?看一眼犯法?再說,我不看別的男人,老羅還不一樣看別的女人。不看吃虧。”
楊紅想,這裏又來一個以花對花的。她不相信老羅是那種花心的男人,肖嫻也總說老羅是“三心牌”老公,留在家裏放心,帶到外麵省心,看在眼裏傷心。所以肖嫻總是說,我不擔心我老公花心,他長那樣,誰看得上啊?
楊紅想,世界上的事是不是就這樣?花得出去的男人就肯定花,不花的是因為花不出去,是因為沒人看得上。楊紅覺得自己既不喜歡一個花心的老公,又不喜歡一個醜得沒人看得上的老公。能不能有一個男人,又有人看得上又不花?楊紅覺得陳大齡應該是這樣的人,雖然有很多女人喜歡他,但他不會花。不過她知道陳大齡也有一個毛病,就是見不得女人為他受苦,如果有女人因為愛他而受苦受難,那他就很可能衝上去解救她。一個女人受苦沒事,娶她做老婆,就把她救了,十個八個女人都在受苦呢?他把她們都娶了?
節目表演完了,就開始包餃子了,楊紅和肖嫻一下成了注意的中心,一大幫老美都拿著一張餃子皮,瞪大眼望著她倆,好像生怕錯過了一條重要指示一樣。楊紅和肖嫻推來讓去的好一陣,最後楊紅沒辦法,怎麼樣講,肖嫻也是個J2,是家屬,自己好歹還上過口語班,隻好挺身而出,舉起一塊餃子皮,開始邊包邊講。
說了怎麼把皮子攤開,說了怎麼放餡子,就要說怎麼捏攏了,楊紅一急,就想不起用英語怎麼說了,隻好做個樣子,說:Likethis。她聽見離得遠的人在問:Likewhat?她臉一下紅了,正在難堪,突然聽見朱PETER在她身邊小聲說:“就用個foldandpress吧。”楊紅便象傳聲筒一樣說道:“then,foldandpress”。
那些老美學了這一招,已經是急不可耐地要親身實踐了,一邊嚷嚷著“that’seasy”“cool”,一邊風起雲湧地伸出手來,抓的抓皮子,舀的舀餡子,也不管什麼招式不招式了,都大膽創新地包起來了。
楊紅怕他們包得不緊,待會一煮都露餡,想再交代一下。朱PETER小聲說:“算了,別管他們了,這又不是烹飪學校。重在攙和,貴在攪和。”
楊紅也不再作什麼示範,知道現在就是用高音喇叭喊,也沒人聽了。
朱PETER站在旁邊,微笑著看她,臉上並沒有驚奇的樣子,隻說:“Hi,Teresa,nicetomeetyou.”然後又轉向肖嫻,“嗨,肖嫻,歡迎你,歡迎你們兩位美女,讓我們晚會生色不少。”
楊紅很尷尬地覺得自己的臉紅了,有點發燒,小聲回答說:“朱老師,想不到你在這裏。”
朱PETER笑著說:“你想不到的事情多著呢,隻要跟我沾邊的,你恐怕都得用這個詞。”
他這種逗弄小孩一樣的口氣,使楊紅有點不高興,因為在他麵前,她老有點占下風的感覺,老覺得你捉摸不透他,但他捉摸得透你,而且他又不把捉摸出的東西說出來,看你自己在那裏出洋相。楊紅賭氣地想,你能有多少我想不到的東西?你指望我次次大吃一驚,我偏不。
朱PETER望著楊紅,開玩笑地說:“不過你要做什麼,都是我料到了的。我一打那個廣告,就知道你會來。”
“你就是那個Kirk?”楊紅詫異地問,“你不是叫PETER嗎?”
“我知道你恨PETER,所以用個別的名字,不然怎麼能把你騙來?”朱PETER仍舊笑著說,“其實我一直叫Kirk,是我以前的英語老師給我起的。PETER這個名字隻在國內辦口語班的時候用用,聽上去沒Kirk那麼老氣橫秋。國內那幫家夥喜歡搞笑嘛,PETER聽上去不是很搞笑嗎?你們叫我朱PETER,不也是為了搞笑?不過拜托拜托,你現在不要叫我朱PETER了,這邊沒了那個語境,再叫朱PETER,別人聽著就不搞笑了,搞不好說我這口語老師太差勁,把學生教得這麼不倫不類的。來來來,practice一下,叫我一聲PETER。”
楊紅笑著,卻叫不出來:“我還是叫你朱老師吧,你在這不是老師嗎?我聽他們都叫你丘老西呢。”
“我在這裏做instructor,你要願意,叫我丘老西也行。”
肖嫻倒是一下就喜歡上PETER這個稱呼了,馬上就用上了:“PETER,你太極拳打得真好!”
PETER轉向她:“你懂太極?”見肖嫻搖頭,PETER釋然了,“不懂就好,你們都不懂了,我就懂了。如果你懂太極,我現在就得溜了。”
肖嫻格格笑著說:“你別謙虛了,我看你很內行的。”
“不是謙虛,你沒見我在中國教英語,在美國教漢語?到哪都是在外行麵前充內行。”PETER轉向楊紅,“是不是啊,TERESA?”
楊紅笑著說:“不光這,你在中國打扮得象美國人,在美國打扮得象中國人。”
PETER看看自己身上的白色中式衣褲,笑著說:“不這樣怎麼能嘩眾取寵?這年頭,想引人注目不容易啊。”
“真的,你這太極跟誰學的?”肖嫻問,“可不可以教我?”
“跟誰學的重要嗎?重要的是我這是正宗陳式太極,如假包換的。”PETER說,“你要學,簡單呀,我辦了個太極班,本來是哄那些老美的,既然你感興趣,你可以來學啊,每星期三下午五點半,在BensonCenter三樓。”
肖嫻高興得不得了:“好呀,先說明了,我不交學費的呀。”
“不交就不交,你可以拿別的代替嘛。”
楊紅拉拉肖嫻,叫她別再在這個話題上多說,因為PETER明顯的是在占她便宜。但肖嫻不怕,故意問:“拿什麼別的代替?”
PETER笑笑:“你不是volunteer幫助漢語教學的嗎?我們不付你報酬,你不交學費羅。”
肖嫻對這個答案似乎有點失望,隻問楊紅,“你學不學太極?”
楊紅看看PETER,覺得他正專注地看著自己,眼神很柔和,很特別,有點溫情脈脈的意思,心想,我是不是又在自作多情了?見肖嫻等著她回答,便說:“好啊,我也學。”她看見PETER意味深長地笑著,仿佛在說:“你又上我圈套了。”
PETER指指廚房,問:“兩位美女可不可以幫我煮餃子?包可以讓他們亂包,但煮不行,煮開花了,煮得不熟都不行。”
楊紅和肖嫻一口答應下來,跑到廚房去煮餃子,聽見PETER在外麵交代大家一定要捏緊,不然餡子會漏出去的。又聽見這裏那裏都有人在叫Kirk,Dr.Chew,“丘老西”的。PETER一路誇獎這個wonderful,那個excellent的,好像沒有一個不是白案大師。
PETER把學生包好的餃子一盤盤端進來,又把楊紅她們煮好的餃子一盤盤端出去,隻叫了一個學生幫他,其他人不得進入廚房,免得手忙腳亂之中燙傷了誰。過一會,他就跑到楊紅和肖嫻身邊,問她倆累不累,餓不餓,要不要先吃點。
肖嫻開玩笑說:“你不見我們忙著幫他們捏緊,兩手不空?喂一個吃吃。”
PETER就真的用叉子叉個餃子,吹兩下,喂了一個到肖嫻嘴裏。等他換把叉,要來喂楊紅時,楊紅臉紅心跳地躲一邊去了。PETER也不客氣,一轉手喂到自己嘴裏去了。
等PETER走到外麵去,肖嫻就小聲嘀咕:你這個口語老師,泡女人真有一套,溫柔得殺死人啊,再這樣搞兩下,我要把持不住了。
楊紅雖然沒說什麼,但心裏覺得PETER有點過分了。
PETER已經脫去了外麵的白衫子,露出裏麵穿的白色短袖T恤,自我標榜說:“裏麵打了底子的,這白衫子有點透明,怕露了兩點。”他光著肌肉鼓鼓的手臂在那裏走動,又離得近近的接遞餃子盤,攪得兩個女人心慌意亂。
楊紅站在爐子跟前,一直烤著,臉紅得不行,汗水把旗袍都濕透了一塊,貼在背上,很難受。幸好旗袍不透明,不然隻怕PETER又要挖苦她了。
晚會結束後,等楊紅他們把鍋碗瓢盆什麼的都洗刷幹淨時,已經快十二點了。楊紅想起要跟海燕打個電話,叫她來接,看見PETER有手機,就問能不能借來打個電話。
PETER問:“這麼晚了,還有約會?不說跟誰打就不借。”
楊紅說,我得跟我ROOMMATE打個電話,叫她來接我們兩個。
“那就不用了,她女兒明早要上學,現在肯定已經睡了,別吵醒她們。我這個太極大師送你們回去不比她來接好?”PETER建議說。
肖嫻立即表示讚成。
楊紅本來想說“想不到你認識我ROOMMATE”,但忍住了,不要讓PETER說中,說跟他相關的事都得用個“想不到”。楊紅暗自思忖,PETER對我ROOMMATE這麼熟悉,說不定海燕也認識PETER,那我提起PETER的時候,海燕怎麼沒說她認識他呢?
PETER開的是一輛灰色的車,跟海燕那輛一個顏色,ANGELA說過,那顏色不叫灰色,叫MetallicTitanium,楊紅挺喜歡那顏色,氣派,又經髒。PETER用遙控開了車門,兩個女人不知誰該坐前麵,就一起鑽到後座上。PETER問了一下肖嫻的地址,決定先送肖嫻,再回頭把楊紅放在她樓下。
初秋的夜晚,涼爽的風從MOONROOF那裏吹進來,很柔和,不放肆,給人一種醉醺醺的感覺。PETER在前邊什麼地方按了一下,車裏就響起了《梁祝》的音樂。楊紅覺得心裏有一股暖暖的東西在流動,不知道是因為音樂本身的感人力量,還是這音樂使她想起了陳大齡,亦或是PETER恰好也喜歡這音樂。
聽了一會,楊紅就覺得這音樂有點不大對頭。不象是小提琴的聲音,比小提琴低沉。剛想問一下是什麼樂器,就聽見連音樂節奏都變了,變成了很鮮明很強勁的節奏,象是探戈或者什麼類似的東西,蓬蓬啪啪的,有點離《梁祝》太遠了。這樣的前奏過去,就聽見了一陣口哨聲,吹著《梁祝》裏化蝶那段。楊紅有點生氣,這是誰?怎麼可以把這麼淒美的音樂搞成這個樣子呢?更令楊紅生氣是,PETER也跟著音樂,吹起口哨來。方才楊紅對他產生的一點好感,就在這口哨聲中煙消雲散了。
楊紅坐在車裏,一聲不啃,心想,PETER這個人是不可救藥的油腔滑調,什麼高雅美好的東西,到了他那裏,就會跟這首《梁祝》一樣,調子沒變,但演奏的樂器變了,節奏變了,表現的意境也隨之變了。這首用口哨吹奏的《梁祝》,很能代表PETER這個人的特點。不能說他人不好,正如不能說這曲子不好一樣,但他沒個正經,把什麼東西都搞滑稽了。
PETER仿佛沒有覺察到楊紅的沉默寡言,繼續聽著他的口哨《梁祝》,吹著他的口哨《梁祝》。把肖嫻送到家後,PETER不用楊紅指點,就輕車熟路地開到楊紅樓下,找了個空位停下。楊紅不等他轉到她那邊幫她開門,就自己推開車門鑽了出來。PETER也不尷尬,隻站在一邊,微笑著說:“GENTLEMAN想獻點殷勤,都不肯給一個機會啊?”
“還不習慣。”楊紅淡淡地說,“你把後車箱打開一下,我把鍋子什麼的拿出來。”
PETER要緊不忙地掏出一支煙,點上,也不開後箱,隻緩緩地說:“你在生氣,這我看得出來,趕快交待,你在生什麼氣。”
楊紅有點不好意思,我算什麼人,可以生他的氣?就算他把《梁祝》醜化了,我也沒資格生氣,又不是我的《梁祝》。再說那盤CD應該也不是PETER灌製的,怎麼能因為他放了一下就責怪他呢?“誰說我在生氣?”楊紅笑著說。
“我說你在生氣。”PETER嘴上的煙,隨著他說話一動一動的,令楊紅又有點生氣,這個人渾身上下都是一股痞氣,抽煙不說,還讓煙沾在嘴上,吊爾郎當的。但他一身素白地站在那裏,夜風習習,吹得他那寬鬆的白色衫褲飄飄的,又很有詩意和仙氣。月光灑在他臉上,輪廓分明的臉該高的高,該凹的凹,有點雕塑美的意味。楊紅隻好在心裏承認這是一個矛盾統一體。在他身上,好的壞的美的醜的都有,搞不清該怎麼評價他,還是不評價的好。
“讓我來猜一猜,”PETER眯縫著眼,自信地說,“肯定是因為我剛才放的那音樂,因為你本來好好的,一聽了那音樂就不啃聲了。按你的個性,你是不喜歡聽到《梁祝》用口哨吹出來。”
楊紅被他說中,也不再扭捏,盡量用平和的口氣說:“我不明白,化蝶這樣悲傷的音樂,怎麼會有人想到用口哨來演奏呢?”
PETER笑起來,夜色中越顯得牙白,楊紅很驚訝,抽煙抽成這樣,居然會有這麼白的牙,這個人真是讓人難懂了。周寧的牙永遠是黃黃的,因為抽煙,連手指都是黃的。
“口哨能不能表現悲傷,我就不說了。”PETER說,“就說你那個化蝶吧,那一段不僅僅是化蝶,那是《梁祝》的愛情主題,是貫穿全曲的。呈示部的引子和再現部的化蝶用的是同一段音樂,首位呼應。梁祝的故事不僅僅是化蝶,梁祝途中相遇,結為兄弟,同窗三載,十八相送,都是青春活潑,歡快動人的。你想,當祝英台女扮男裝到學校去上學的時候,她春風得意的勁頭,就算在無人之處吹兩下口哨,也沒什麼不可以的吧?這盤CD上,不同的藝術家用不同的樂器演奏這段愛情主題,可說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不是能使人從更多的方側麵來詮釋這個故事嗎?”
楊紅被他說得一愣,既沒想到那是《梁祝》的愛情主題,也沒想到過祝英台調皮的一麵,總是一聽《梁祝》就首先想到化蝶和死亡。
“即使是化蝶,也是美麗多於哀傷,”PETER說,“《梁祝》的故事,之所以感人,正是因為它那種哀而不傷的基調。化作蝴蝶,翩翩起舞,終生不分離。所以化蝶不是死亡,是超越死亡。連死亡都可以超越,還有什麼不能超越?那是一種絕望中的希望,給人絕處逢生的鼓舞。小提琴協奏曲《梁祝》,也成功地表現了這種基調,你聽它的時候,會感動,會陶醉,甚至會流淚,但你不會痛哭,不會頹廢。”
看慣了PETER的油滑,他這種神態令楊紅有點膽戰心驚,感覺他有點靈魂出竅一樣。這個連生活都不能嚴肅對待的人,突然侃起死亡,反而有幾分叫人肅然起敬。而且說到超越,使楊紅不能不想起陳大齡說過的話。她感到PETER跟陳大齡有幾分相似,難道PETER真是陳大齡的弟弟?他們兩人長得並不象,陳大齡皮膚白皙,是人們常說的“曬白皮”,就是曬不黑的那種。曬了太陽,皮膚會有一陣發紅,但紅過了,又變回白皙。PETER呢,好像是特意在太陽下曬過了的,象楊紅在這邊看到的很多美國人一樣,是所謂健康色。膚色相差這麼遠,應該不會是兄弟。
從風格上講,陳大齡優雅;而PETER,怎麼說呢,用個好聽的詞就是瀟灑,用個不好聽的詞就是吊兒郎當。但他此刻神情嚴肅得甚至有點肅穆,就可以稱得上瀟灑了。他們兩人給人一文一武的感覺,也許是因為陳大齡拉提琴,而PETER打太極。但兩個人又不是隻文隻武。陳大齡在籃球場上奔跑起來也是虎虎生風的,楊紅曾經站在走廊的窗子邊看陳大齡在樓下操場上打籃球,他帶球上籃的時候,如離弦的箭,脫韁的馬;跳投時那手腕一動,球就像從他手裏滑出去一樣,連籃圈都不碰,就悄無聲息地進去了。而PETER講課的時候,引經據典,侃侃而談,朗誦英語詩,可以即席翻譯成漢語,應該算很有文采;即便是表演太極的時候,都有一種詩意的文質彬彬。
說他們相似,隻是一種感覺,說不出原因,說不出根據。也許是他們的身高相似,也許是他們都用了超越這個詞。
楊紅不知說什麼好,隻小聲說:“我不知道這些,以為那段就是化蝶。”
“不知道的事,就生起氣來?”PETER歪著頭,“這樣不問青紅皂白地生氣,不是會弄出很多冤假錯案,還把自己弄得很不開心?”
楊紅覺得他又在居高臨下逗弄人了,無心戀戰,就說:“不早了,我得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