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父親的同事過來,是她該喊叔叔的,卻死撐著隻當不曾看見。那人道:“胡老師在呀,你喊一聲。”喊?像小孩一樣大叫“爸爸”?在這安靜嚴肅的成人世界?太羞人了。
忘了是什麼事這麼著急,不能再等下去,她隻得小聲小氣叫一聲,“爸……”聲音像飛不起來的鳥,到半途就折翼跌落,連隔壁辦公室的人也沒回過頭來。
腳步卻匆匆響起,父親從上一層樓急急跑下來。
時光是冷酷的蹺蹺板。她一天一天走向生命之巔,也就是父母緩慢地退場,她一直天真、糊塗、不大諳世事,父親總說她長不大,說她到80歲,還會是父母眼裏的小孩。她卻沒想到,自己沒那福分。
一晝夜的倉促,已足夠決定生死了。
早上7點,剛吃完早餐的父親突然嘔吐;8點,他獨自到醫院打針;上午10點,她去醫院看父親,一眼看見殷紅的血,正一點一滴輸入父親血管;中午,父親轉入危重病房;下午,她和姐妹們,把隱瞞已久的父親病情向母親和盤托出;傍晚,身為醫生的二姐,聽完主治醫生的最後陳述,極力克製,盡量冷靜地說:“是,我們選擇不手術。是,我來簽字。”——早在3個月前,已經知道手術的徒勞。
而仍然一無所知的父親,還在病房裏,打聽她北京的新居,絮絮叮囑細節。父親周身插滿管子,每一根裏麵都是一個生的希望。他隻覺不耐,說這針怎麼總也打不完,屢屢想要調快點甚至拔下來。
夜深了,父親漸漸睡過去。她寧願相信這是睡,而不是時斷時續的昏迷。第二天早晨7點,父親恍惚地醒一下,嘟噥幾句,口齒已經很不清了,卻都聽得懂,是讓在他身邊守了徹夜的女兒們去休息。
8點,醫生過來,喊父親“胡老師”,父親眼皮動一動,是殘存的一點意識;8點半,再喊他“胡老師”,沒反應,喊名字,也沒反應。
她傾身上前,輕輕叫一聲:“爸,爸,你聽見了嗎?”
父親的頭,微微向她的方向動一下,嘴裏含混地“唔”一聲。
這是父親給世界留下的最後聲音。而血壓計上的指數,一格一格跌落……8點53分,醫生關掉了所有儀器。
痛與恨緊密相連。她自此不信鬼神,諸天神佛都瞎了眼;每一位桑榆暮年的老者,她都看著不順眼,為什麼人人都比父親多了些時光。
深冬時節,她上班。看見門外有灰灰的微光——終此一生,她都是無父的人了,天氣與心態,一定悲涼。出門才看清是落雪,已經來不及,踩在雪後成冰的台階上,一跤滑倒,“哎呀”一聲。分明是叫天天不應,她卻聽見耳側有低微的一聲“唔”,跟父親臨終前的那一聲完全一樣。又一次,在遙遠地方的父親,回答了她的呼喚。
刹那間,她跪在冰冷髒汙的雪地裏,淚如雨下。
這一生,風來雨去,俯裏仰外,她都會聽見父親最後那微弱的一應。
她隻做了父親三十年的女兒,而父親的疼愛和寵眷,卻要長長久久地,伴她一生。
生命的時鍾
◎文/周海亮
生命的最後一刻,親情讓他不忍離去。
朋友的父親病危,朋友從國外給我打來電話,讓我幫他。
我知道他的意思,即使以最快的速度,他也隻能在四個小時後趕回來,而他的父親,已經不可能再挺過四個小時。
趕到醫院時,見到朋友的父親渾身插滿管子,正急促地呼吸。床前,圍滿了悲傷的親人。
那時朋友的父親狂躁不安,雙眼緊閉著,雙手胡亂地抓。我聽到他含糊不清地叫著朋友的名字。
每個人都在看我,目光中充滿著無奈的期待。我走過去,輕輕抓起他的手,我說,是我,我回來了。朋友的父親立刻安靜下來,麵部表情也變得安詳。但僅僅過了一會兒,他又一次變得狂躁,他鬆開我的手,繼續胡亂地抓。
我知道,我騙不了他。沒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兒子。
於是我告訴他,他的兒子現在還在國外,但四個小時後,肯定可以趕回來。我對朋友的父親說,我保證。
我看到他的親人們驚恐的目光。
但朋友的父親卻又一次安靜下來,然後他的頭,努力向一個方向歪著,一隻手急切地舉起。
我注意到,那個方向的牆上,掛了一個時鍾。
我對朋友的父親說,現在是一點十分。五點十分時,你的兒子將會趕來。
朋友的父親放下他的手,我看到他長舒了一口氣,盡管他雙眼緊閉,但我仿佛可以感覺到他期待的目光。
每隔十分鍾,我就會抓著他的手,跟他報一下時間。四個小時被每一個十分鍾整齊地分割,有時候我感到他即將離去,但卻總被一個個的十分鍾喚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