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最後一日,晌午便下起雨來,宗南城空霎時變成了黑灰色。
直到夜裏,這雨也仍舊下著,宗南城周圍的幾片草場,新長出的草,俱被這傾盆雨勢壓得低了頭,而草下泥土,此時已是泥濘非常。
宗南城外八十裏,王維安額前粘著幾縷被雨水澆透的絲,雨下的大,晃的他眼都難以睜開,水珠沿著高挺的鼻梁,一路滾落盔甲之中。
胯下坐騎,“呼哧呼哧”地噴著響鼻,前蹄不住地刨著泥土,那裹著的草圈子,踢爛了些,手上微微用力,便覺泥土濕滑,腳下不穩。
雨下的依舊,色黑沉,草原上點不起火把,空中連顆星宿也見不到。
王維安緩緩吹動胸口哨子,一聲尖利地長嘯,霎時在這曠野回蕩起來。
王維安點起火折子,將琉璃盞交到酈遠手中,酈遠於是舉起那琉璃盞。
琉璃盞中的燭火,是這蒼茫地間,唯一可循的光。在這一刹那,極微弱的光,似乎能照徹這瞧不見盡頭的亙古暗夜。
“進攻!”為他副將的宋凡大喊一聲,隨後傳令兵接著高聲大喊,“進攻!”,“進攻!”
馬蹄聲,腳步聲,所過之處,帶起泥水翻飛。那方長出的新綠,被馬蹄和腳步,接連碾壓,在風中顫顫巍巍,終是被一滴碩大的雨珠,徹底壓彎。
“是楚人!是楚人!”酣睡之中的帳房裏,隱隱有光,在這曠野之中,尤為醒目,巡夜的將士聽見遠處聲震如雷,連連揉著自個惺忪的睡眼,那甫張開的眼,霎時便驚恐的長大,出幾乎不成音的句子,似是破碎的啼叫。
“快!楚人來了!”一聲連著一聲的吼叫,青牛部的士兵極快地便衝出各自的帳房,頃刻之間,亦是做好了倉促迎戰的準備。
女人和孩童的啼哭聲,在這個夜晚,混雜著雨水排地的聲音,叫人不住膽顫。
“立刻向王庭大軍求援,快去!”青牛可汗一邊穿戴著鎧甲,一邊大聲叫到,淩亂的被褥裏,姬妾柔軟的身體還若隱若現,那卷被子,此刻正微微起伏,傳出低低的啜泣聲,“其他人,隨我迎戰!”
酈遠手中的琉璃盞,照著王維安的半截下巴,男子臉孔弧度冷硬,下巴緊抿,轉瞬卻是牽動了一個笑的弧度。落在酈遠耳朵裏的聲音,隱含嗜血的興奮:“瞧瞧,都還在睡夢之中呢,就這樣一個部落,似乎染不紅這片草場。”
酈遠在他一揚鞭長嘯著衝出去時,腦海裏忽然想起,去年大寒時,蘇嵐站在高州城頭吟的那詩。
夜深千帳燈。
琉璃盞一晃,酈遠也衝入這大雨之中,耳邊除了呼嘯的風聲,已響起第一聲死亡的呻、吟。
————————————————————————————
“點了個炭盆,還是冷。”蘇嵐瞧著外頭的雨勢,歎了口氣,卻緩緩關上了窗子。
“待一會鍋子的水熱起來,就暖和了。”客棧二樓的內室,已是拚好了桌子,黃銅的鍋子正咕咕冒著熱氣,旁邊還難得地放了幾樣蔬菜。
蘇嵐聽得玄汐的招呼,便坐回桌邊,笑著往滾開的水裏,加著辣子。玄汐搖了搖頭道:“我雖也好吃辣,實在比不上你,我都有幾分懷疑,你的辣子裏頭是不是攙了罌粟粉。”
“如此淒寒之時,吃辣,才是正途,何必委屈自己。”蘇嵐的笑顏,在那緩緩散開的白色水汽後頭,隱隱模糊,“況且,你心中不安,真是哭了,以辣哭了來掩飾,我也不會戳破你的。”
玄汐嗤笑一聲,自顧自地夾了片羊肉,到鍋子裏涮了幾下,便夾起放入口中,一時心胸舒爽,倒是無暇與蘇嵐鬥嘴。
“京兆府,有家歸來居,似是楚國第一家鍋子。”玄汐連連燙了幾片羊肉,才緩緩道,“如今竟是又添了泡椒鍋子,菇子鍋,俱是燕國的吃食。”
“沒有看見,你眼前這鍋,也印著他家的徽記?虧得酈遠心細,臨出京前,倒是在邵徽的車裏,塞了個銅鍋。這銅鍋被朝雲瞧見,便裹到了他的車上。”蘇嵐才燙了片青菜,倒是不急著下肚,微微一笑,道,“向來咱倆也頗有福氣,難得我今兒心情好,也就告訴你個隱秘之事。其實,也不是何等不能的事,便是,歸來居的老板,正坐在你眼前。”
“你若賺起錢來,真有成百上千種法子。”玄汐一時感慨,口中嘖嘖稱奇,“怕是你夜裏躺在床上,便盡數在琢磨如何從我等口袋裏,掏出錢去。”
“你想,這等寒冷雨夜,我那歸來居,怕又是人聲鼎沸。”蘇嵐忽的放下筷子,瞧著那嫋嫋水汽,倒是低低歎息一句,“人之一世,皆有寒徹骨髓之時,這一鍋滾開的水,倒是能熨帖肺腑,那怕隻得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