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謹繁】
我再度醒來,是因為哭聲,低低的哭聲交織成絲縷,牢牢的纏住了我。我夢見了許多故人,他們都在夢裏對我哭泣,然後我醒了,醒了之後那種細碎的哭聲卻仍揮之不去。
“朕還未死,哭靈的時候還未到。”我從榻上轉過頭,看著跪了一殿的那些人們,他們或是宮人,或是妃嬪,或是我的親族,或是我的子嗣。我不知道他們哭聲中有幾分真情實意的傷心,但我知道我死了,會有人不舍。
這一年是連闕三十七年,我在這一年五十一歲,已走過半百的歲月——這一世,已經沒有什麼遺憾了。
“太子過來,閑人退罷。”我的聲音低微到自己都聽不清,服侍在一旁的太監是鍾盡德的徒弟,二十餘歲的年輕人比他退隱的師傅更為耳目聰穎,聽見我的話後拖長了嗓子高聲傳達我的命令。
我要死了,總有些身後事要交代。聞言曜和急急上前,而旁人則飛快的輕手輕腳退下。
曜和是我和綰綃的兒子,我在他七歲那年立他做了太子,這些年來我自認在他身上花費的心思勝過我其餘所有的子嗣——這不僅僅是出於對社稷的考慮,也是出於我對這孩子的愧疚。
“和兒,你以為,父皇這一生如何?”我問他。
“父皇仁愛百姓,勤於政事,乃明君。”他恭恭謹謹答道,與綰綃酷似的眉宇間端著恰到好處的肅然。
我笑了笑,對他的答案不置可否,隻說:“我很累了,待我死去後,無需厚葬,也無需人殉,讓我安安靜靜的睡罷——”
“是。”我看見他的眼眶有些紅。
這孩子其實算不得年幼,比起十四歲即位的我,可我看他,卻總覺得他還是個孩子,“你的曆練,終究還是太少了……大臣中,右相趙華玠是可用之材,你務必禮遇於他,木侍中為人為人狷介,但你既然娶了他的女兒,便不可不尊重他,至於舊姓門閥……如萬俟氏、鬱氏,這些年來被朕壓製,勢力已大為削弱,你切記善待,卻也要提防……”
“是。”
“和兒……”我伸出幹瘦的手,摸了摸他的鬢發,他愣了一下,“這些年來,可曾恨過你的母後。朕看你似乎並不與她十分親近。”
曜和猶豫了會,方答:“兒臣幼年時起初很不理解母後,她明明還活著,卻要把兒臣交給白母妃撫養。後來兒臣大了時漸知母後的苦衷,但——終究不曾長於母後膝下,比不得曜安、蕤君和雲深他們和母後親近。”
“你母後其實很苦啊……”我長歎,“登基後記得盡孝。她姓謝,南蕭那些遺貴也姓謝,你不要傷了她的心,更不要傷了天下人的心。朕將你的蕤君姐姐嫁給蕭謝的違命侯,是什麼意思,你該知道。”
“兒臣明白,父皇是想要兩家一心,萬民歸一。”
“但也不要忘記防範,你該記得朕告訴過你,連闕八年時文安太後之亂背後的真相。”
“是。”他答。
“是、是、是。可你真的懂了麼……”我輕輕笑著問,“其實做帝王,哪裏是什麼簡單事。用你的一生去琢磨罷……人的每一個選擇,都會有不同的後果,如果錯了,就沒有回頭的機會,沒有。我從前認識一個人,她的名字是‘若’,可她的人生沒有‘假若’,一切不能重來。”
【謝綰綃】
“娘娘,陛下駕崩了。”夏平安快步奔來,哀戚的喊道。
整個渡明殿內的所有人都跪下,痛哭。
而我,拈著佛珠,對著渡明殿鎏金的佛像看了很久,卻沒有一滴淚落下。
他終於還是走在了我的前頭。
這些年來我的身子一直不好,如同我的姐姐謝若一般,一年大半的時間都隻能臥床養病,靠著湯藥來延續性命,朝中不止一次有人出於自己目的或是他人指使請求他廢後,可這二十餘年來我始終還是皇後。記得連闕二十一年時晴貴妃正當盛寵如日中天,這個被我一手扶起來的寵妃想要成為新的皇後,可最後她還是輸了,他告訴她,隻要他還活著,大息的皇後就隻會是謝綰綃。
如今他死了,他護了我一世,終究還是死了。
他是辛勞而死的,這些年來他為了國家操勞了多少,我都看在眼裏。
“平安,扶本宮起來。”我說:“本宮要去見見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