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口吮咂著奶。母親用麵頰偎著我的頭發,又摩弄我的指頭,仔細的端詳我,似乎有無限的快慰與驚奇。――

二十分鍾過去了,我還沒有吃到什麼。我又餓,舌尖又痛,就張開嘴讓奶頭脫落出來,煩惱的哭著。母親很恐惶的,不住的搖拍我,說:"小寶貝,別哭,別哭!"一麵又趕緊按了鈴,一個護士走了進來。母親笑說:"沒有別的事,我沒有奶,小孩子直哭,怎麼辦?"護士也笑著說:"不要緊的,早晚會有,孩子還小,他還不在乎呢。"一麵便來抱我,母親戀戀的放了手。

我回到我的床上時,小朋友已先在他的床上了,他睡的很香,夢中時時微笑,似乎很滿足,很快樂。我四下裏望著。許多小朋友都快樂的睡著了。有幾個在半醒著,哼著玩似的,哭了幾聲。我餓極了,想到母親的奶不知何時才來,我是很在乎的,但是沒有人知道。看著大家都飽足的睡著,覺得又嫉妒,又羞愧,就大聲的哭起來,希望引起人們的注意。我哭了有半點多鍾,才有個護士過來,嬌癡的撅著嘴,撫拍著我,說:"真的!你媽媽不給你飽吃嗬,喝點水罷!"她將水瓶的奶頭塞在我嘴裏,我哼哼的嗚咽的含著,一麵慢慢的也睡著了。

第二天洗澡的時候,小朋友和我又躺在水盆的兩邊談話。他精神很飽滿。在被按洗之下,他搖著頭,半閉著眼,笑著說:"我昨天吃了一頓飽奶!我母親黑黑圓圓的臉,很好看的。我是她的第五個孩子呢。她和護士說她是第一次進醫院生孩子,是慈幼會介紹來的,我父親很窮,是個屠戶,宰豬的。"――這時一滴硼酸水忽然灑上他的眼睛,他厭煩的喊了幾聲,掙紮著又睜開眼,說:"宰豬的!多痛快,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我大了,也學我父親,宰豬,――不但宰豬,也宰那些豬一般的盡吃不做的人!"

我靜靜的聽著,到了這裏趕緊閉上眼,不言語。

小朋友問說:"你呢?吃飽了罷?你母親怎樣?"

我也興奮了:"我沒有吃到什麼,母親的奶沒有下來呢,護士說一兩天就會有的。我母親真好,她會看書,床邊桌上堆著許多書,屋裏四麵也擺滿了花。"

"你父親呢?"

"父親沒有來,屋裏隻她一個人。她也沒有和人談話,我不知道關於父親的事。"

"那是頭等室,"小朋友肯定的說,"一個人一間屋子嗎!

我母親那裏卻熱鬧,放著十幾張床呢。許多小朋友的母親都在那裏,小朋友們也都吃得飽。"

明天過來,看見父親了。在我吃奶的時候,他側著身,倚在母親的枕旁。他們的臉緊挨著,注視著我。父親很清臒的臉。皮色淡黃。很長的睫毛,眼神很好。仿佛常愛思索似的,額上常有微微的皺紋。

父親說:"這回看的細,這孩子美的很呢,像你!"

母親微笑著,輕輕的摩我的臉:"也像你呢,這麼大的眼睛。"

父親立起來,坐到床邊的椅上,牽著母親的手,輕輕的拍著:"這下子,我們可不寂寞了,我下課回來,就幫助你照顧他,同他玩;放假的時候,就帶他遊山玩水去。――這孩子一定要注意身體,不要像我。我雖不病,卻不是強壯……"

母親點頭說:"是的――他也要早早的學音樂,繪畫,我自己不會這些,總覺得生活不圓滿呢!還有……"

父親笑了:"你將來要他成個什麼'家'?文學家?音樂家?"

母親說:"隨便什麼都好――他是個男孩子呢。中國需要科學,恐怕科學家最好。"

這時我正咂不出奶來,心裏煩躁得想哭。可是聽他們談的那麼津津有味,我也就不言語。

父親說:"我們應當替他儲蓄教育費了,這筆款越早預備越好。"

母親說:"忘了告訴你,弟弟昨天說,等孩子到了六歲,他送孩子一輛小自行車呢!"

父親笑說:"這孩子算是什麼都有了,他的搖監,不是妹妹送的麼?"

母親緊緊的摟著我,親我的頭發,說:"小寶貝嗬,你多好,這麼些個人疼你!你大了,要做個好孩子……"

挾帶著滿懷的喜氣,我回到床上,也顧不得饑餓了,抬頭看小朋友,他卻又在深思呢。

我笑著招呼說:"小朋友,我看見我的父親了。他也極好。他是個教員。他和母親正在商量我將來教育的事。父親說凡他所能做到的,對於我有益的事,他都努力。母親說我沒有奶吃不要緊,回家去就吃奶粉,以後還吃桔子汁,還吃……"我一口氣說了下去。

小朋友微笑了,似憐憫又似鄙夷:"你好幸福嗬,我是回家以後,就沒有吃奶了。今天我父親來了,對母親說有人找她當奶媽去。一兩天內我們就得走了!我回去跟著六十多歲的祖母。我吃米湯,糕幹……但是我不在乎!"

我默然,滿心的高興都消失了,我覺得慚愧。

小朋友的眼裏,放出了驕傲勇敢的光:"你將永遠是花房裏的一盆小花,風雨不侵的在劃一的溫度之下,嬌嫩的開放著。我呢,是道旁的小草。人們的踐踏和狂風暴雨,我都須忍受。你從玻璃窗裏,遙遙的外望,也許會可憐我。然而在我的頭上,有無限闊大的天空;在我的四周,有呼吸不盡的空氣。有自由的蝴蝶和蟋蟀在我的旁邊歌唱飛翔。我的勇敢的卑微的同伴,是燒不盡割不完的。在人們腳下,青青的點綴遍了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