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子盈時時聽母親說,他們程家有兩樣寶貝,不不,不是子盈與她哥哥子函,而是一套小巧精致的象牙麻將牌,打起來輕巧方便,滑不溜手,母親幾乎天天用。

第二樣,是廚子阿娥,這名女傭由外婆訓練,做得一手好菜,尤其會做上海點心:生煎饅頭、肉絲炒年糕、薺菜雲吞,水準一流,牌友吃過,人人稱讚。

這兩件寶貝十分出名,因此程家麻將房內永遠有客人搓牌,即是說,程太太王式箋女士不愁沒有朋友陪伴。

一日,子盈歎說:“都是酒肉朋友罷了。”

程太太並不動氣,笑答:“那當然,沒有酒肉,何來朋友。”

想得那樣開,倒也是好事。

子盈還有一個問題:“他們是寶貝,我與子函又是什麼?”

程太太忽然嚴肅起來:“子盈子函是媽媽心肝,一個人少了心肝,還活不活?”

子盈相信這是真話,於是不再妒忌阿娥與麻將牌的地位。

子盈12歲那年,程家發生一件大事。

現在想起來,真佩服母親,不吵,不鬧,不哭,也不佯裝不知,心平氣和攤牌。

她把子盈子函叫過來坐下,對丈夫說:“程柏棠,大家留點尊嚴,我們分手吧。”

子盈雖小,也知道這是要求離婚,不禁流淚,平時她不大見到忙做生意的父親,她擔心以後更難見麵。

子函卻維持緘默。

子盈很清楚記得父親愕然:“我沒說要離婚。”

“所以由我來提出,文件已經做妥,在林律師處,你隨時可以簽名,你的衣物已經收拾好,司機會替你送過去。”

程柏棠發呆。

“子盈明年往倫敦寄宿,子函到羅省升大學。”母親如釋重負,“大家有無問題?”

一個家就這樣被她解散掉。

子盈知道母親能夠這樣瀟灑,當然因為擁有強勁後台。

王女士妝奩豐厚,一直住在自己名下的小小獨立洋房內,娘家在西方幾個大城市都有產業,程柏棠多能幹或多窩囊,都與她的社交生活不相幹,她有她的老同學老朋友,以及麻將搭子。

有阿姨來搓牌時問:“式箋,你真不傷心?”

她笑笑不答。

另外有人說:“吃點心,你看這雞肉小籠包多鮮嫩。”

可是終於有人忍不住:“聽說是個台灣小姐。”

“為什麼把子盈子函送出去?”

“孩子們遲早要留學。”

“可是這麼早——”

王女士輕輕說:“免得他們聽見母親夜間哭泣。”

眾女友這才噤聲,惻然。

她反而安慰她們:“別擔心,都會過去的。”

“對,王式箋不難找到新生活。”

她笑笑,把小小紅木箱子裏裝著的象牙牌倒出來。

子函同妹妹說:“什麼叫做新生活?”

子盈不出聲。

子函問:“是指媽媽會找新的男朋友嗎?”

話還沒說完,母親已在房門口出現,閑閑地說:“放心,我才不會老壽星找砒霜吃,媽媽心中隻得你們兩個。”

子函鬆口氣,笑出來。子盈卻凝視母親。

“好不容易送走一名瘟神……”她感喟,“我怎麼樣對程柏棠,他尚且咬我一口,他們都一樣,永不感恩,見過鬼還不怕黑,媽媽永遠不會離開你們。”

不久兄妹便離家讀書,一去10年。

父母也許有醜陋的一麵,他們都沒有看到。

一有假期父親便來探訪他們,即使是談生意,也把子女帶在身邊,周遊列國,他開會,便安排小兄妹學滑雪、逛美術館、遊市中心。

10年下來,全歐洲去遍了。

子盈中學畢業,他想把子女一起調到南加州讀書,但是他們的母親不讚成。

“女孩子在北美讀書沒有氣質。”

程柏棠有一個好處:他自知虧欠她,不與她爭,一切忍讓。

他陪笑說:“讓他們兄妹有個伴也好。”

王式箋也笑:“你另外有一對子女了。”

他低聲答:“那一對還小。”

兩個人語氣平和一如老友。

“子盈的法語已經很好。”

“又英又中還習法語,壓力太大。”

那時,他們在夏蕙酒店套房開家庭會議,子盈伏在窗前,忽然說:“Regardez!I1neige,”她用法語說,“看,下雪呢。”

天空零星飄下雪花,程柏棠忽然覺得十分驕傲,小小子盈竟通三國語言了,叫他這個失職父淚盈於睫,就讓子盈留在英國吧。

“子盈預備讀什麼?”

“建築。”

程氏大喜過望:“嗬,程興程建築公司,子盈,畢業後來幫爸爸。”

倒是前妻謙說:“十劃還沒有一撇呢。”

“他們兄妹成績表上統統是A、A、A,一支支火箭似的,”程柏棠笑得合不攏嘴,“保證每所名校都錄取。”

王女士牽牽嘴角:“那肯定是像你,我最不用功,一直是你幫我交功課。”

“哪裏,沒有你幫我,我哪有今日。”

“是你自己有本事。”

“當初開設公司是你的資本,至今你仍占一半股份。”

王女士不出聲,過去的事提來做什麼。

子盈訝異,這算是相敬如賓嗎?

她閑閑問:“今日的你情況如何?”

“香港經濟火熱,你我見證這個都會成長,眼看要轉朝換代,人心一半一半,有人急急搬家,有人決意留下。”

“你呢,你怎麼看?”

“我留,人離鄉賤,我看好香港。”

“嗯,你可有炒地皮?”

“我是幹這一行的人,很難不沾手。”

“要當心點,要懂得何時離開牌桌。”

“是,是,你一向有第六感,我一回去就放掉。”

子盈過去看著父母笑。

她的長頭發編成辮子,用黑色發夾,身上穿灰色毛衣及牛仔褲。

程柏棠看著女兒:“你怎麼不穿粉紅色?”

“他倆不像你,也不像我,不愛打扮,最樸素不過,子盈喜吃,子函非把所有最新電子產品搬回家不可。”

子函已在讀電腦繪圖設計。

“那麼,是像舅舅。”

王女士一怔,好端端怎麼提到她娘家的人。

接著,程柏棠陪一個笑:“香港傳性堯哥即將上台。”

他前妻看著他:“是有這個說法。”

“性堯哥可有同你說及?”

“他沒說過,我也不好問他。”

“性堯哥是你姨表兄。”

“是,我母親與他的母親是親姐妹。”

“這麼說來,”程柏棠興奮地搓起雙手來,“將來的領導班子裏,有我們的至親了。”

王女士看著他,調侃前夫:“可惜你我已經離婚,否則,你的社會地位也連晉三級。”

程柏棠輕輕說:“我從未說過要離婚,我也從未簽署任何文件。”

“太遲了,五年已經過去,手續自動完成。”

“我並無再婚。”

王女士站起來:“這與我無關。春假後子函仍往南加州,子盈留倫敦,沒有異議吧?”

散會。

程柏棠離去之後,她哼了一聲,又歎口氣。

子盈問:“媽,什麼事?”

“子盈,人要自己爭氣。”

子盈嗬地一聲。

“他現在知道了,要轉朝換代了,以前掙下來的關係將來恐怕用不著,又想到王家。”

子盈一時不知她說的即是父親。

翌年,她進了倫敦大學建築係,這樣向父親報告:“第一年新生一百三十多人,逐年淘汰,每年畢業生隻有十餘人,其中四名直升。”

但是她對自己充滿信心。

同學都在戀愛,有些一見鍾情,有些不舍得在歐洲讀書而沒談戀愛,隻有子盈靜心讀書。

她做功課至深夜,電腦屏幕上那一點光映到她瞳孔裏去,她秀麗端莊的臉似玉像般凝重,那樣專注,當然直升。

子盈濃厚烏發仍用黑色夾子,灰白藍是她喜歡的顏色,暑假她申請到建築公司做學徒,那身打扮叫人詫異,與她一起錄取的有個叫王薇薇的女生,上班穿白色雪紡百褶裙。

薇薇問她:“你也是上海人,幾時來的?”

子盈據實答:“我是美籍華人,在羅省出生,在香港長大,我隻會幾句滬語。”

“說來聽聽。”

“蟹粉豆腐、蒸花卷,還有,《玫瑰玫瑰我愛你》。”

薇薇笑得打跌。

子盈意外:“說錯了嗎?”

“畢了業回香港?”

子盈點頭:“家父叫我回去。”

“那你得好好學普通話及上海話。”

“是嗎?請指教。”

穿雪紡的薇薇比子盈機靈:“英國人要撤退了,以前一切勢必為新人新事取代,盛傳兩位角逐首長的先生,都是上海人,光會菜名歌名,是行不通的。”

子盈好奇:“你怎麼知道這些消息?”

薇薇洋洋得意:“家父認識有關人士,得到蛛絲馬跡。”

子盈抬頭說:“很有道理。”

第二天,她就報名學普通話。

子盈發覺原來有很多選擇,她決定學繁體字加國際音標,痛下苦功,一架小小錄音機壓在枕頭底,睡前聽,因為年輕,半年就朗朗上口,不過,語氣有點生硬,像外國漢學家說中文。

她有很多疑問,到處請教人。

“瀑布的瀑怎樣讀?穴道的穴如何發音?”

上了手又去學滬語,一位上海來的女教師專心教她。

“50年代,說‘叫關好吃’,到了50年代,轉為‘老好吃’,今日,年輕人喜說‘瞎好吃’,方言本是俚語,同英語中cool、aweson一樣,並非真的老,或是瞎,涼或是驚人,隻是一種形容詞。”

子盈歎道:“cool!”

老師笑了。

一年下來,她兩種方言都說得很流利。

去到人擠的地方,她會說:“啊,瞎軋。”

子函看著妹妹:“你打算回去幫爸爸?”

他說一口地道美國英語,同子盈的牛津口音大異其趣。

子盈問:“你呢?”

“回去,要受管。”

“我掛念媽媽,以及家中兩寶,特別是阿娥的拿手菜。”

子函拉起妹妹的辮子:“你仍無男友?”

子盈搖頭。

“約會過沒有?”

子盈又搖頭。

“心理與生理上都沒有需要?”

子盈有些許遺憾,她再一次搖頭。

子函羨慕地說:“你真幸運,沒有煩惱。”

子盈看著他:“是媽媽叫你來打探這些吧。”

“是,有無男生對你有興趣?”

“一個也無。”

“媽媽有點擔心。”

子盈真想即時撲到母親懷中,她感喟說:“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

子函忽然問:“媽媽可有男朋友?”

“我未見過。”

“媽真了不起,在她口中,全無怨言。”

“是,年紀越大越覺得她克製、忍耐、大量、得體,學得她一成已經夠用。”

“這樣忍讓,她內心一定辛苦。”

“但是,總不露出來。”

複活節有一個星期假,子盈突然在家出現。

新上任的菲律賓傭人不認得她,不願開門。

阿娥一看,驚喜交集:“子盈,你回來了。”

他們家規矩,從不叫少爺小姐,王女士說過:連榮國府裏仆人都隻直呼寶玉,小孩才能快長大。

一打開門,子盈發覺阿娥鬢腳全白,心裏一震,拉著她手一路叫媽媽。

一進門聽見細細碎碎搓麻將聲,心裏已經定一半。

再看見媽媽一頭黑發,打扮時髦,在家也戴著金珠鑲鑽耳環,不禁放心。

王女士一見子盈,牌也不搓了,一手推開。

子盈索性抱緊媽媽。

王女士疑惑:“你畢業了嗎?不是還有一年嗎?”

其中一位阿姨笑說:“子盈真可愛。”

“子盈,這是大姆媽。”

大姆媽,即是大姨媽。

子盈招呼過。

隻聽得母親又介紹:“林家姆媽、陸家姆媽。”

在滬人口中,女長輩全尊稱媽媽沒錯。

接著,林陸兩位告辭,隻剩下表姨媽。

阿娥替她們換過新泡的龍井茶。

子盈知道她們有話要說,退出去梳洗。

淋完浴,擦著頭發經過麻將房無意間聽見她們的對話。

母親說:“他是想在接交儀式當晚得到一張帖子。”

姨媽意外:“你還替他說情?”

母親不出聲。

“式箋,你脾氣也太好了。”

“他煩過我好幾次。”

“叫他死開點。”

王式箋忽然笑了。

姨媽奇問:“笑什麼?”

“笑上海話尖刻,試想想,叫人家死也要死得遠一點。”

“對付程柏棠這種人,剛剛好。沒問題,就給他一張帖子,叫他坐第一排,若不,仿佛我王家連這點能耐都沒有。”

“近日來,很多人都對王家表示極大敬畏吧。”

“是,被你猜到了。”

“好些平時不太見得到的太太,忽然都來電推舉我做她們什麼什麼會的會長,真稀奇。”

“廣東人叫這做跟紅頂白。”

“未必是性堯哥選上。”

表姨媽笑:“子盈怎麼忽然回家來?”

“她真還似小孩,率性而為。”

“仍然小嘛。”

“不小了,她隻愛吃愛睡,單純之極,並無七情六欲。”

“是惟一像少女的少女,”姨媽這樣稱讚,“別人十七八歲,已成妖精。”

子盈聽到這裏,笑笑,回房休息,阿娥捧來生煎饅頭,她一口氣吃下十個,然後倒在床上入睡。

媽媽形容得她再正確沒有。

隻是,一個人的喜怒又何必暴露出來,她要向媽媽學習。

本來預備吃吃睡睡,幾天後回學校考畢業試,見一見母親,償了心願。

但是生活中總有意外。

父親叫她出去見麵。

子盈應邀到柏棠建築公司,隻見規模不小,三四十名員工忙碌工作。

程氏迎出來:“子盈,畢業後你就是我夥伴。”

他辦公桌上放著新程太太電腦處理過的照片,她有一張亮麗的瓜子臉,以及一男一女兩個七八歲的小孩。

這就是她父親的新家庭。

同樣是一妻及一子一女,他覺得這一家好一點,於是遺棄了另外一家,造成無可彌補的創傷。

這是一個奇人。

“子盈,我想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

子盈立刻客套地婉辭:“我暫時不要男朋友。”

“不不不,”他哈哈笑,“我介紹我太太張小喬見你。”

會客室門一推開,一個精妝年輕女子推門進來。

啊,是照片裏的人。

她染一綹金發,穿小腰身碧綠色金鈕扣套裝,同色高跟鞋手袋,大鑽戒,祖母綠耳環。

子盈微微笑,春意盎然,很好呀。

她熱情地走過來,握著子盈的手,行西洋禮節,碰了碰她的臉頰,揩了子盈一麵孔香粉。

“子盈,總算見到你了。”像是壯誌得酬的語氣。

程柏棠笑不攏嘴:“一家人,一家人。”

子盈沉著的遺傳這時顯露無遺,她的肉身得體、禮貌、大方地坐著應酬客套,靈魂卻在一邊發誓,不會再踏進父親的辦公室一步。

她不要做他的一家人。

大約20分鍾之後,子盈站起來告辭。

新程太太挽留她吃飯,子盈婉拒。

就在這個時候,門一開,兩個粉妝玉琢的孩子走進來。

一左一右圍住子盈:“姐姐,你好,我們是子茵與子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