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結束,宮女撤下碗盞,盛上果盤茶點。平台下早就搭起了戲台子,一丈多高的戲台邊緣每隔幾尺便安放一隻巨型燭台,每隻燭台上都燃著手臂粗細的牛脂巨燭,外麵扣上赤紅色的絞宮紗罩,竟將戲台照得如同白晝,遠遠看去,像是高高掛起的大紅燈籠,極為喜慶。
皇帝素來不喜聽戲,蘇培盛便將曲目單子呈給皇太後過目。皇太後本與皇後聊得甚歡,便隻一擺手,蘇培盛便心領神會地退下了。若無特別點的曲目,戲班子就按規矩演起了事先準備好的承應戲。所謂承應戲,就是宮中按節令演唱的劇目,又稱節令承應戲。第一出便是《文氏家慶》,畫著誇張的大花臉、穿著水袖長襟的戲子在台上賣力地表演著明文徵明家五世同堂,元旦家宴,共享天倫之樂的祥和畫麵。
清歡四下裏望望,見皇帝正扭頭跟太後說著什麼,許是前線剛剛傳來的捷報,讓太後笑得合不盈嘴,幾位年紀幼小的阿哥世子在場中歡快地嬉鬧,眾人一麵品嚐著皇帝賞賜的美酒,一麵品評著台上的戲文,倒真真是子孫滿堂,天倫之樂,她覺得這出戲倒也唱得應情應景。
可她不愛聽戲,甚至一看到戲台子,就忍不住渾身發抖。她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樣痛那樣痛的過去。也許皇上是真的傷心,西園子的那座戲台也已經廢棄,可隻是坐在這裏聽戲,她亦覺得是對自己的淩遲,仿佛是額娘站在戲台上那縱身一躍的畫麵又活生生地出現在她眼前,盡管在那一瞬間有人用手擋住了她的眼睛,她才沒有看到那樣血淋淋的畫麵,可她仍舊是難過。
每次聽戲,她總會在心裏默默地想:那樣高的戲台,額娘竟也能自己爬上去。每次想到額娘,她總會想起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仿佛她真的還活著,真的是像四哥說的那樣,她在空中變成了雪花,隨風飛到關外去了。
這樣的謊話,她倒寧願信,寧願這樣自欺欺人一輩子。
晨鈺因著身子不便,弘時便先送她回去了。清歡一人坐在那裏,跟旁人倒也沒什麼可說的,隻是低著頭一直把玩著腕上戴著的一隻金鑲玉手鐲,正兀自出神。
忽地有人從背後拍了她一掌,她被唬了一跳,差點叫出聲來。回頭一看,借著戲台上投來的光,才隱隱看到是弘曆,他的一雙眼睛在黑暗裏亮閃閃的,倒像是兩顆星星。他從斜前方走過來,她竟然沒有發覺。她警惕地四下裏看了看,見眾人都全神貫注於戲台上,根本沒有注意到他們這個小角落,便才鬆了口氣道:“你來做什麼?仔細被人瞧見。”
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悄聲道:“我帶你出去。”說完,便不由分說握了她的手腕,兩個人毛手毛腳地閃進了黑暗中。
乾清宮西麵就是一座花園,園子雖小,可卻極為精致,借著瑩白的月光,可以看到蜿蜒的石板小徑,石徑兩旁種滿了鬱鬱蔥蔥的常青樹,嚴嚴實實地遮住了頭頂的夜空,月光仿佛一道利箭,從葉片的間隙中投下一小片一小片斑斑駁駁的影子,隨風晃動,似一地的星子閃閃爍爍。
清歡平日裏甚少來這邊,漫步月光下,倒覺得有那麼幾分雅致。兩人並肩走在石板路上,風吹得有點涼,弘曆解開頸前的如意雙絛,脫下銀色的狐毛披風披到清歡肩上,細心地親手係上那金色的絛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