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小阿哥的出世,皇帝打算提前結束行圍,便在禦帳中親設酒宴,與蒙古察哈爾王爺開懷暢飲。因著龍顏大悅,便多喝了幾杯,隻帶了蘇培盛出了帳子透透氣。今夜的月色卻是極美,他一時貪看,借著月色走遠了,漸漸聽不到帳裏的絲竹歌舞,隻聞幽幽的泉水,仿佛是仙樂銀鈴,沁人心脾。
他抬起頭看著那輪圓月,忽就覺得心痛,隻長長地歎了口氣。
蘇培盛上前道:“萬歲爺,夜裏風涼,奴才陪您回去吧。”
皇帝卻恍若未聞。那月色極好,幽幽地披在他身上,柔柔地泛著銀光,給蒼涼的夜色鍍上一層暖意。這麼多年,唯一不變的似乎隻有這月色,人世間卻已是百轉千回,物是人非,以前種種,再難尋覓,隻是偶爾絲絲縷縷的聯係,仿若驚鴻一瞥,極快地從他心裏最深最軟的地方劃過,回首卻已痛不可抑。
這麼多年,他以為早就忘了,他那樣自欺欺人,竟連他自己也差點就被騙了過去。可看著這月色,那張臉卻陡然清晰,仿佛就在昨日。
原來這麼多年,他一直沒忘。
他想起那年他從額娘宮裏出來,已經很晚了,禦花園滿園的白月光,仿佛是傾園白雪。亭子深處卻遠遠傳來哭聲。她一個人坐在亭子裏。他放輕了腳步過去,卻還是被她覺察了,猛地一回頭,倒把他嚇了一跳,機警得像隻伺機而動的小貓。每次這個時候他總會在她身上看到阿彥的影子,真不愧是嫡親的兄妹。
時間戛然而止,他已不敢再放任自己想下去,隻能沉沉地低下頭去,閉了閉眼睛。就算再不敢想,一切亦都已經過去了,這世上終是隻剩下他一個人。
蘇培盛以為皇帝不舒服,連忙上前來扶。皇帝卻擋開他的手,道:“不妨事。”轉身便要離去,突然卻隱隱傳來哭聲。他腳步一滯,渾身上下仿佛被什麼鈍物擊中,久久移不開步子。
蘇培盛亦是聽見了,正要嗬斥,卻被皇帝攔住。
他尋著那哭聲快步走了過去,明黃色的九龍行服,袍角繡著的細密複雜的玄色夔紋,沉沉地融入夜色裏,沙沙地拂過芨芨草叢。離那哭聲愈來愈近,他的步子卻反而慢了下來,仿佛是怕驚到什麼,一步比一步遲疑。
行得近了,才看到原來溪邊坐著一個女子,嫋嫋婷婷的一方背影,矗在那裏仿佛是天邊的一抹白月光,卻是哭得極傷心。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樣的場景,他不知道夢到過多少遍,可每次正當他要上前去,那個熟悉的身影就會被風吹散,碎成一片一片,在風中幻化成一抹刺目的血紅。而他總會被驚醒,早已是一身冷汗。
皇帝的視線漸漸模糊,連蘇培盛亦未見過他如此,便隻默然垂首立在身邊。
他的聲音亦是顫抖,仿佛是癡了,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說出那兩個字:“是你?”
碧潭哭得極是傷心,這裏偏僻,今日皇帝又設下宴席,心想不會有人來了。突然聽到有陌生男子的聲音,倒真是嚇了一跳,忙止了哭聲轉過臉來。
是很多年前,她的回眸,也許就是那一刻,他才覺得,或許她在他心裏,並不是他以為的那樣事不關己。直到現在,他卻還記得清清楚楚,那天她轉過臉來淚眼婆娑地瞧著他,極是讓人憐惜,他從未跟她說過一句話,可奇怪的是,他卻清楚地知道她的每件事。明明不相識,可卻總覺得像是闊別已久的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