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上起來,父親的臉色很不好,連我按慣例為他斟好的奶茶也沒有動。他就那樣握著黑漆漆亮晶晶的牛角杯,看著我幫著母親烤小羊。
小羊是昨晚剛殺的,抹上了香料和鹽在帳外掛了一宿,都吹幹了。暗紅的炭火一起來,香噴噴的羊油就滴在了炭火上,散發出一陣一陣的藍煙,好聞得很。
隔著濃濃的藍煙我也能夠看清父親的麵容,他還是那麼威風凜凜,可是他的眼角有好多皺紋。父親老了,他的眼睛裏有些我不熟悉的東西,好像是疲倦,又好像是感傷。我以前怎麼沒有發現呢?
“阿蕊,你過來。”父親衝我招手。所有的族人都不再稱呼我蕊兒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們都管我叫朱顏公主,隻有我的爹媽還是用小名稱呼我。
“怎麼了,爹?”我跪在父親身邊,輕輕捏著他的肩背,“您的舊傷又犯了麼?”父親是夜北最了不起的英雄,他帶著族人打過多少勝仗啊!他身上的傷痕好像高天裏的流雲那樣縱橫。可是這樣的父親也會老,寒夜過後,他的舊傷都開始作痛。難怪族人都說夜北第一的武士現在是楚夜。楚夜當然很強,可是和父親比起來他不過還是個孩子。
父親低著頭,輕輕把他粗糙的手掌蓋在了我的手上。“沒事的,阿蕊。爹不疼。”他牽著我的手把我拉到他麵前仔細地看著:“阿蕊真是長成大姑娘了,比你媽年輕時候還要漂亮啊!”他的口氣裏充滿了溺愛和疼惜。
母親沒有像以往那樣接他的話。母親年輕的時候是夜北最美的女子,大家都那麼說,可是母親總說我比她當年要美得多。她總是要糾正父親的話,因為她覺得我比她漂亮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的事情。
今天母親隻是笑了笑,還是烤著她的羊,那是為昨天到來的外鄉客人準備的。我不知道那是些什麼人,可是一定很尊貴,連二十萬族人中最高貴的女人都要親自下廚來招待他們的首領。他們不是從夜北來的,穿著的服裝都是我們不能想象的華麗威武,我看見族裏年青人眼裏都是掩飾不住的豔羨,隻有楚夜是淡淡的神色。這我知道,楚夜的眼裏反正隻有我。
“去吧!”父親對我說,“不用幫你媽烤羊了。昨天夜裏落了霜,草原上一定有初開的雪藍花了。去好好玩玩,你不是最喜歡雪藍花的麼?”
我早就想聽這句話了,要不是父親早上的神氣不好,我早就偷偷溜出去了。媽媽說女孩子家心裏要放得住事情,不可以太張揚的,可是我就是做不到。父親的話才出口,我已經忍不住歡欣鼓舞了。父親的大手在我的頭發上輕輕撫摸了兩下:“瞧你高興的,去吧!”他的聲音聽起來很愉快,大家都說我笑起來的時候,沒有人還會悲傷,連父親也不例外。
我跑出金頂大帳,快得就像一陣風,把等候在帳外的葉子也刮了起來。她拖著我的手,和我一起咯咯地瘋笑著飛奔。葉子是我的侍女,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她的父親是族裏的占星師,葉子也學過一些星象。昨天晚上葉子看星星的時候告訴我要落霜了,她還說,有一顆小星昨天特別的亮,那顆小星的名字叫做“休肜”。
“那顆休肜代表的是什麼呢?”我問葉子。
“嗯……”葉子用手指支著額頭說不出來,我知道她的占星術也就是這麼點三腳貓的水平。
“我想起來了,”葉子宣布說,“這顆星星代表的是美麗。說明關於我們朱顏公主的美麗已經傳遍了大陸的所有角落,就連將要盛開的雪藍花也會傳達這個信息。”
“你又瞎說。”我紅了臉去胳肢葉子的腰。大家都說我美麗,可是我並不覺得我很特別。和葉子並肩站在銷金河邊的大青石上的時候,我看見那青石上的積水映照出的是兩張一樣青春的麵容。葉子也是很美的呢!可是她總是拿族人們的讚美來取笑我。
“我沒有瞎說啊!”葉子笑得喘不上氣來,“具體什麼的確記不得了,可是這顆星星真的應該是和美麗有關的。”
哪裏會有星星代表美麗呢?星星們代表的事情總是那樣的重大,轉眼消逝的紅顏又怎麼值得在夜空中閃耀?何況,這世界那麼大,該有多少和葉子一樣美麗甚至更美麗的女孩子生活在夜北之外啊!
不管星星怎麼說,我們今天都要去找雪藍花,這是昨天夜裏說好的。初開的雪藍花多麼的動人,要是真有星星代表的是美麗,一定也該代表上雪藍花的這一份。
一邊跑著,葉子一邊吹了聲口哨。不知道她是跟誰學的,吹口哨的功夫她比男人們還強,又嘹亮又清脆,隻是嚇壞了帳門口的衛兵。滿臉胡子的衛兵抱著長矛一臉苦相,遠遠地衝我們喊:“朱顏公主啊!這是大王寢帳,你怎麼又往這裏招它來呢?!”
我們隻是笑,不去理睬他,反正他是喊給父親母親聽的。金頂大帳方圓四百步內不能跑馬,這是祖上立下的規矩,可是父親送我“微風”以後我從來沒有遵守過。四百步對於快馬算什麼?!不過是眨眼的事情。
葉子口哨才響過,微風就到了,它很神氣地站在我們麵前,蹄子還很不安地刨著地麵。雪藍花開,它也一定該想念它曠野中的小情人了吧!父親母親說女孩子不能說情人這樣的字眼,不端莊,我偏不聽。這樣的詞連弟弟都知道,何必遮遮掩掩的?我還知道微風是個小兒馬呢!
我們到草原上去了。
天亮得真早。
帳外的篝火還星星點點地閃著猩紅,天邊就已經白了一片,畢竟是高原,畢竟是夜北。
我的屬下都還沒有醒來。我能聽見他們在帳中的呼吸。那呼吸聲一段一段地從被寒風吹動的帳幕中飄出來,比往常要濁重得多了。皮部說,我們這些從“下麵”來的人到了這該死的高原上,總要經曆這樣的苦楚。
皮部自稱是夜北最好的騎手,為了證明他的話,他站起來給我們看。的確,他的一雙腿是一個圈,騎了一輩子馬的結果。正好是晚飯的時候,我的副將言涉堅笑得把滿口烈酒都噴進了火堆裏,燒掉了他那一把引以為豪的大胡子。燒了也好,打仗的那些日子,我的屬下別說胡子,就是頭發也留不得。太平了兩年,他們就把這些規矩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