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再版張序(1 / 2)

鍾叔河先生住湖之南,我住河之北,相距弱水三千,隻今年夏他北來,住東華門外翠明莊十許日,我們在我城內住處景山之左見過一麵,招待他一頓晚飯。他著作等身,如果連編印的也算在內,就要“超”身,可是我手頭隻有兩種,其一是周作人《兒童雜事詩箋釋》,是掏自己腰包買的,其二是《書前書後》,是他北來過訪時當麵送的。見一麵,相聚不過三四個鍾頭,即使是長舌婦,又能談多少?總之是很想多了解而了解並不多。可是我仍然想寫他,是因為,即使隻根據皮毛,也覺得很多方麵,都不是一般人所能及;或者退到家門之內,專打自己的小算盤,與我臭味相投。所以,也曾沉吟一下,最後還是決定寫。

他的行業是全套書呆子一路,由讀書、寫作直到編輯、出版。讀書和寫作,閉門家中坐的事,不可見,也就難說。說容易見的編輯和出版,總的說是成就非常大,分項說呢?想偷懶,抄黃裳先生的:

叔河先生數十年來一直從事編輯工作,從他經手編定的書和寫下的序跋中,很可以看出一種特色。這裏麵有反映近代中國人西方觀的《走向世界叢書》,有重印久已絕版的文史叢著的《鳳凰叢書》,而數量最大、用力最多的則是重刊周作人的遺著,除了散文集的單行本外,還輯有《知堂書話》等六七種。

這段話著重說“編”,但是透過編,我們可以看到一些其他情況。以《走向世界叢書》為例,他在《走向世界以後 · 小引》裏說:

我喜讀近代人物的外國遊記,陸續涉獵了兩百多種。一九七九年到湖南人民出版社後,開始從中選編《走向世界叢書》,已經印行三十六種。

單是這方麵的書就涉獵兩百多種,其訪書之勤和讀書之多就可想而知。這還是其小焉者,更值得重視的是有憂國濟世之心,這心來於見識和情熱。見識是看到我們頭腦的落後一麵,主張多吸收些西方的。張文襄公也主張吸收西方的,但那是“西學為用”的“用”,火車頭、迫擊炮之類,至於頭腦,就還要“中學為體”。張文襄公遠矣,就是“五四”,吆喝一陣德先生、賽先生之後,又大幾十年過去,我們不是依然聽到萬歲聲震耳,許多人迷《卜筮正宗》(包括其老祖宗八卦和《易經》)和《奇門遁甲》之類嗎?所以確是應該開開眼界,看看人家怎樣管理眾人之事,怎樣根據引力定律計算哈雷彗星軌道。盡棄其所學而學,不易,所以,仍是書呆子的一貫想法,要由灌輸新知識下手。鍾叔河先生的奔走呼號,編印《走向世界叢書》,就是為這個。奔走呼號,是情熱;想當是與“反”字有關吧,被投入牢獄,定期十年,天地易色之後,計已住九年,放出,仍是奔走呼號,是更大的情熱。我就不成,外看浮世之態,內省自己之心,隻求能夠獨善其身,不敢妄想兼善天下。這有所得,是借祖傳法寶明哲保身之力,躲開牢獄;也有所失,是至多隻能寫一點自怡悅的,而不能寫以及刊印有關經國之大業的。這樣,與他相比,我就不能不感到慚愧了。

說到相比,鍾叔河先生的不可及之處還有很多,都與博大而深入有關。想隻說我印象最深的兩種,重刊周作人遺著和書籍的編印裝幀。先說前一種。周作人是我的老師,我在家人也守妄語之戒,對於他的學識文章,我很欽佩,因而認為,他的著作是寶貴的文化遺產,值得讀,吟味其內容,學習其表達。可是他的為人有問題,是抗戰時期,他不隻留在淪陷區的北京,而且出了山。學識文章和為人走了歧路,我們要如何對待呢?很難。一筆抹殺?他像是與賣身投靠的諸宵小不盡同,何況還有著作具在。諒解嗎?傳統和常識都會不允許。我前幾年寫《負暄瑣話》和《負暄續話》,多談到北大舊人,就碰到這個困難。依照晉惠帝的分類法,對他的看法有私和官(公)兩種。所謂私是顧念私情,我取古語“唯器與名不可以假人”之義,認為他賣得太賤,或者說,用曆史地位換不體麵的祿位,不值。撇開私就不得不改為說公道話,於是寫《苦雨齋一二》,開門見山就說,他是一反宋朝呂端之為人,大事糊塗,小事不糊塗;寫《再談苦雨齋》,說他心中具有神鬼二氣,不幸一時神鬼交戰,鬼竟占了上風。這是說為人。至於說著作,我就認為,不當以人廢言。可是不當廢的言要有托身之地,即印本,經過幾十年(其中還有“文化大革命”)的不能見天日,哪裏去找呢?所以限於“希望”,我也主張,應該印,甚至全集,如其老兄的,上市,賣。說限於希望,是因為,一,公然推崇周作人,縱使限於著作,也怕有人在背後指脊梁骨;二,工程浩大,我既無此魄力,又無此精力。是前幾年,因為介紹出版譯本《一知半解》,我同嶽麓書社拉上點關係,他們有時就寄贈一些估計我會有用的新印本。其中有幾本是周作人的著作,我見到,曾經一驚,驚的是,竟有人做這種傻事,而且居然得到上方的點頭。後來探詢,才知道是鍾叔河先生主持印的,並且有大計劃,是陸續印,直到出齊。這其間,我又見到《知堂書話》《知堂談吃》一類書問世,也出自他之手。我才知道,在這方麵,我隻有一點點朦朧的想法,而鍾叔河先生真就大幹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