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善編《〈亦報〉隨筆》收文七百五十六篇,悉為周作人一九四九年至一九五二年間發表在上海一家小報《亦報》(含另一家小報《大報》)上的短文。陳君把它們搜集起來編為一集,費了許多精力,他叫我為它寫一篇小序,我當然無法推辭。
我早已聲明,關於周作人,我隻能輯其文,不能論其人。我不過是一名編輯,不是什麼研究家、批評家。我的工作是編輯出版舊作遺文,使想看的人能夠買得去看,想批評研究的人也才有材料好拿去做文章,或供於犧牲壇前,或釘在恥辱柱上,都悉由尊便。我自己亦未嚐不想當研究家批評家,但一則天分太低,學來不易,二則所知甚少,缺乏本錢,正如跪在娘娘麵(?)前的高力士,“奴才沒有”,無可如何。
那麼,子善先生交下的這個任務怎麼辦呢?或曰,雖不能論其人,但既要輯其文,關於其文總可以談談吧。這話不能說不對,至少是不大好反駁,現在就來談一談我所看到的《亦報隨筆》的文章,聊以塞責。
我所看到的第一點是,這些文章都寫得非常短。七百五十六篇中,竟有七百篇不超過一個頁碼也就是六百字。短當然不是看文章的唯一標準,但要用短短五六百個字把事情或道理說清楚,把自己要講的話都講出來,而又寫得不像作戰命令或圖紙說明那樣焦幹梆硬,既要言不煩,又疏密有致,給人留下思索和詠味的餘地,那就不大容易。
這些都是發表在解放初期報紙上的文章,當時已經在說我們的報紙“沾了長風”,已經提出“短些再短些”的口號了。一轉眼三四十年,如今有的報紙篇幅超過當年《亦報》好多倍,可是版麵上容納的標題卻越來越少。有限的地盤被幾個(甚至是一個)“大地主”霸占著,這樣的情況比起四十多年前究竟有哪些改變,真不好說。難道今之作者的才思,真的已經遠邁前賢,沒有幾千上萬字即不足以表現其深邃的智慧和豐富的感情麼,恐亦未必如此。那麼,看看別人所寫的短文,刹刹自己沾染的長風,大概也不會沒有一點益處的吧。
我所看到的第二點是,這些文章雖短,題目的範圍卻很寬。從《梅蘭竹菊》到《麟鳳龜龍》,從《豔史叢編》到《聊齋稿本》,從《杭州的市房》到《北京的春雨》,從《夜讀的境界》到《文章的包袱》,在廣義的文化和文化史這個大範圍內,隨手拈來都是題目,也都是文章。作者不是先領下一個題目,再來就題作文,揣摩迎合;而是胸中先有一節文章,於是借題發揮,把想講的話講出來,同時也多少給讀者以一些知識或感興。如一九五〇年九月六日發表的《蓑衣蟲》一篇,雲——
(蓑衣蟲)係蛾類的幼蟲,織碎葉小枝為囊以自裹,負之而行。案此即《爾雅》之蜆縊女,因它附枝下垂,古人觀察粗率,便以為縊。……我們鄉間稱之曰袋皮蟲,《爾雅翼》雲俗呼避債蟲。披蓑有漁人或農人的印象,袋皮已淪為癟三,避債的聯想更為滑稽,縊女則太悲慘了,我們想起山西省婦女自殺的統計,覺得這種事實還未消除,難怪古人那麼的說。我不知道這在北京叫作什麼,仿佛沒有看見過,要有也未必叫蓑衣蟲吧,因為在北方蓑衣極少見。……唐人詩雲,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這種情景在黃河以北實在是難被了解,不但寒江不能釣,就是蓑笠也是很生疏的東西,讀了不會發生什麼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