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曾國藩往來家書全編》序(1 / 3)

父親是新學堂出身的人,學的是數學,沒教我讀過舊書。十二歲進初中寄宿,寫家信隻稱呼“爸爸、媽媽”,文言文主要是自己從課外胡亂找書看才看懂一點。抗戰期間,湘北貧困山區的學校裏,舊書多而新書少。隻有幾位從北平、南京、長沙回鄉的年輕教師,帶得有一些新的圖書和雜誌,我若成績好又“守規矩聽話”時(這在我十分難得),可以向他們借來看看。平時想看課外書,便隻能到圖書室去找那位拿旱煙管穿長袍並且不斷咳嗽的老先生。

《曾文正公家書》和《家訓》,倒是校方指定去圖書室借閱的。我不喜歡其中的反複叮嚀和教訓,而對於那些娓娓敘述的瑣屑事,如寫字怎樣發筆,棺材怎樣加漆,怎樣種菜種竹子,怎樣造墳挖地洞,倒也還覺得有趣,有點像看《紅樓夢》的樣子。後來教音樂的先生(駐平江的二十七集團軍軍樂隊的一位軍官)借給我兩冊《魯迅書簡》,裏麵也有寫給“母親大人”的家書,開頭的“膝下敬稟”,末了的“恭請金安”,和“曾文正”沒什麼不同。魯迅說海嬰“現在胖了,整天的玩,從早上到睡覺,沒有休息”,也和曾國藩說甲三(曾紀澤的小名)“日見肥胖,每日歡呼趨走,精神不倦”差不多。從這裏我悟出,人的天性其實是相同者多相異者少,當然近幾十年“教育改造”出來的一批專門在同類中找異類的人,要算是例外。

曾國藩和魯迅的“家書”,給了我一些過去家庭生活的知識,如兒子給母親寄針抵子,祖母給孫兒做外套之類,此外並沒有留下什麼影響。可是世變日亟,漸漸書仿佛變得不是書了,有的被當作聖經,有的則成了黑籍。我自己也被劃為“黑五類”,對於聖經不免敬而遠之,很怕一不小心褻瀆了它,落下彌天大罪;列名黑籍的則“眼見希奇物壽增一紀”,有機會倒想仔細瞧瞧,弄明白它到底是怎麼回事。而流光如駛,馬齒加長,中年人的見識畢竟比初中生增長了些,慢慢地覺得曾國藩家書中講的雖不外“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跟近代化(注意是近代化而非現代化,雖然兩者同為 Modernization)不搭界,但畢竟是幾千年傳統社會最後一位典型人物的私房話。我們不必侈談什麼“取其精華”,卻可以借此了解一點舊時士大夫的內心世界,這實在是要進一步了解中國傳統文化和曆史的津梁。至於我自己,則素來胸無大誌,讀書並不想探究微言大義,從小隻對孔夫子食如何精膾如何細感興趣,隻想搞明白“長一身有半”的寢衣和歐式睡衣之異同。對於像我這樣的人來說,不乏生動細致描述的“家書”等於前人生活的實錄,也頗有閱讀的興味。這便是我一九八〇年倡議新編《曾國藩大全集》,一九九二年又自己動手來編這部《曾國藩往來家書全編》的主要原因。

大家都知道,家書是家人之間的通信。既是通信,就必然有往有來,不會像奉命進行“思想教育”那樣,永遠隻是從上往下灌。而家人間的通信,又與一般往來書信不同,講的可以說是私房話,甚至還會用上些暗話隱語,如曾國藩兄弟間以“苦株子”指互贈之食物,“十伢子有影子”指事情有了希望,“順齋排行”指湖廣總督官文,“光一本家”指軍機大臣胡光玉。這些話,如果隻看單方麵寫出去的信,有時候便會覺得費解。

自從一八七九年(光緒五年)《曾文正公家書》成書後,一百幾十年來,人們都隻讀過曾國藩寫給父母、兄弟、兒子的信,沒讀過曾國藩的父親、兄弟、兒子寫給國藩的信。這就如同隻讀《賜南粵王趙佗書》不讀《上文帝書》,隻讀《與史閣部書》不讀《複多爾袞書》一樣,總會有一種不滿足。又如讀魯迅寫給許廣平的信,若不能同時讀到許廣平那些先自稱“受教的一個小學生”,一月後改稱“小鬼”,一年後改稱“your H. M.”的來信,閱讀興趣亦不免打折扣,這大概也就是魯迅要編《兩地書》的緣故吧。

從讀者著想,發表“兩地書”也就是“往來書信”,恐怕是了解和研究有關的人和事最好的方式。湘鄉曾家一直重視保存“家庭檔案”,曾國荃、曾紀澤……諸人手跡,也和曾國藩的手跡一樣,在湘鄉(今雙峰)荷葉塘的“曾八本堂”中收藏了好多年。陳浴新《足征錄》記國藩孫廣鈞所說,“家中書樓三楹,皆先人手跡”,相當大一部分便是其祖、父輩的往來家書。一九四九年,曾寶蓀、約農姊弟將家書、日記原件及一部分其他重要文獻(如李秀成親供)帶到台灣,一九七二年交由台北故宮博物院典藏,其中家書計一千二百餘件三千餘紙。本書所收〔乙〕部即曾氏家人寫給國藩的家書五百九十九件,還有〔甲〕部國藩親筆家書四百七十三件中的四百四十八件,便是據這批藏品的影印件整理發表的。在這批藏品中,還有一些不牽涉國藩的通信,放在“曾國藩往來家書”中於體例不合,便沒有收入。

有了這部《曾國藩往來家書全編》,讀者在讀曾國藩寫出去的家書的同時,又可以讀到他的家人寫來給他的家書;一往一來都能讀到,對通信內容的理解,就會跟過去隻接受單向信息時大不相同了。

以前讀《曾國藩家書》覺得不好懂的地方,如“鹹豐十年八月十四日致澄弟”(《與諸弟書三二○》):

知兄作一屆公公,弟有叔公擠之喜,甚慰甚慰。

“叔公擠”的“擠”字便不好懂。又如“道光二十八年十二月初十日致澄溫沅季四弟”(《與諸弟書三八》):

張豆腐寫信寄南,殊為可惡。

“張豆腐”這個名字也覺得很怪,這樣名號的人怎麼會和二品大員內閣學士有往來,究竟是怎麼回事,從國藩所寫的信中完全看不出。

現在有了這部《往來家書全編》,前者便可以看《諸弟來書二五八》:

牧雲今日亦來此,與崧生洽酒齊……

才悟出“齊”“擠”都是湘鄉方言語尾,是兄弟之間在打鄉談。“洽酒齊”用普通話講便是“喝一點酒兒”,“叔公擠”便是“叔公公這位老頭兒”。

後者則可以看《諸弟來書一八》,沅弟雲:

昨接張待呼信,懊惱之至。此輩小人,不安分至於如此。其中情弊,想荊七不能無過焉。

還可以看《諸弟來書一七》,澄弟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