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史學論文集自序(1 / 2)

現代性(modernity)與傳統(tradition)的衝突,是近代文化思想史上最基本的事實。但如果認為此二者絕對的 不相容,又勢必會要導致現代化≌全盤西化(wholesale westernization)的公式,這卻與東亞十九世紀至二十世紀的曆史不太相符,至少日本便是一個相反的例子。近年來,我越來越對中日兩國在“西潮”衝擊下反應之異同發生興趣,很想作一點比較的研究。故於黃遵憲《日本國誌》、《日本雜事詩》,下洎戴季陶、周啟明諸人之著作,一一求而讀之,自覺稍有心得。本集中《黃遵憲日本研究的劃時代意義》一文,便是我在這門功課上交出的第一份答卷。

當然,我對現代化(modernization)問題研究的範圍不限於此。E. Black 所著 The Dynamics of Modernization 一書中論述到:任何社會變革,首視其領導階層之信心為如何,而信心之來源又每係於傳統的價值觀與製度。此一論述,實至為深刻。在現代化過程開始即“西潮”襲來之前,中國社會的領導階層一直是儒家的士大夫。所以研究中國的現代化,不能不首先著眼於士大夫階層麵對五千年來未有之變局的態度。在這方麵,郭嵩燾實在是一個值得重視的人物。他於光緒四年即公元一八七八年,在觀察和思考的基礎上即已作出這樣的結論:

中國聖人之教道,足於已而無責於人,即尼山誨人不倦,不過曰往者不追來者不拒而已。佛氏之法,則舍身以度濟天下。……西洋基督之教,佛氏之遺也。……聖賢不欲以兼愛亂人道之本,其道專於自守;而佛氏之流遺,至西洋而後暢其緒。

又進一步述評西洋基督之教雲:

其言曰,視人猶己,……繼紹乎天,以成其事業,實有繼事述誌之責。故其自視常若天之子,而凡同為人以並生於天地之間者,皆兄弟也。……固不能逮佛氏之精微,而其言固切近而可深長思也。

這裏將“中國聖人之教道”即儒家倫理哲學和“西洋基督之教”即西方倫理哲學所作的比較,遠遠超越了當時一般士大夫的水平。

郭氏還對中西製度之不同發表了看法:

西洋君德,視中國三代令主,無有能庶幾者;即伊、周之相業,亦未有聞焉。而國政一公之臣民,其君不以為私,……自始設議政院,即分同異二黨,使各竭其誌意,推究辨駁,以定是非,而秉政者亦於其間迭起以爭勝。

這是中國人最早對西方兩黨政治的介紹。又雲:

(中國)聖人以一身為天下任勞,而西洋以公之臣庶。一生之聖德不能常也,文、武、成、康,四聖相承,不及百年;而臣庶之推衍無窮,愈久而人文愈盛。頗疑三代聖人之“公天下”,於此猶有歉者。秦漢之世,竭天下以奉一人,……而三代所以治天下之道於是乎窮。聖人之治民以德,德有盛衰,天下隨之以治亂。……西洋治民以法,法者,人己兼治者也,……其法日修,即中國之受患亦日棘,殆將有窮於自立之勢矣。

郭嵩燾深深知道“中國成法,遵行已三千餘年,本不易言變通”,但同時他又堅定地認為:“雖使堯舜生於今日,必急取泰西之法推而行之,不能一日緩也。”可惜的是,他在當時中國社會領導階層中居於絕對少數的地位。朝廷認為他“出使西洋,所著書籍,頗滋物議”;清議譏刺他“不見容堯舜之世,何必去父母之邦”;鄉紳集議要搗毀他在長沙的住宅;京官更有人請“戮郭嵩燾、丁日昌之屍以謝天下”。此種情形,終於使他“仰天欷歔,發憤嘔血,誌氣為之銷靡,才智聰明亦為之遏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