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2 / 2)

二全衝範素珍背影喊,為了栓子,你給自個兒留條後路。

範素珍走得更快了。

進門前,範素珍把表情熨得平平整整。她絕不把煩亂塗在臉上。母親依然在昏暗的燈光下打繩,打繩廢眼,母親眼睛又不好,範素珍多次勸她都沒用。打繩很繁瑣,先用清水浸了,勾在吊鑽上打出單股,絞在一起合成細繩,細繩再絞成粗繩。一年四季,母親除了吃飯睡覺,所有時間都用來打繩。市場上買的尼龍繩又便宜又好看,母親打出的繩什麼用場也派不上。母親解釋,我眼睛不好,一打繩就亮了。因此隔一段日子,範素珍就買一團麻,給母親解悶。

母親說,飯還熱著呢。範素珍說吃過了。母親放下手中的活,給範素珍端上來。範素珍不再撐著,乖乖拿起筷子。栓子早已睡著,睡夢中不知咕噥什麼。範素珍一陣心酸,飯就咽不下了。

臉上平靜,並不等於心裏順溜。範素珍咬著被角,不讓焦慮竄出來,生怕弄出動靜。剛剛有些睡意,二全的話螞蚱一樣蹦到耳邊:為了栓子,給自個兒留條後路。

範素珍這樣,就是為了栓子啊。

範素珍和大全結婚第二年,栓子出生了。日子清湯寡水,湊合著也過得去。栓子的哭聲、笑聲為家裏增添了許多生氣。栓子五歲那年,得了一場病。範素珍以為是感冒,喂了點兒藥,也沒當回事。可栓子高燒不退,送到鎮醫院,燒是退了,卻落下半啞病。兩人帶栓子去城裏大醫院,醫生說做手術可以恢複,隻是費用太高。範素珍不能讓栓子變成半啞,費用再高也要做。範素珍和大全沒有回村,兩人租了間房,大全在工地搞建築,範素珍撿垃圾。兩年後,她和大全揣著錢去醫院,半路上錢被偷了。大全連急帶氣,一病不起。範素珍兩眼茫茫,幾乎瘋了。實在沒辦法,她又回到村裏。當時,鎮裏推廣“寒穗”蓧麥,據說這種蓧麥產量高,每斤能賣到九毛多。範素珍除了種自家的地,又承包了二十畝。全村幾乎種的都是“寒穗”,整個夏日,村莊上空飄著濃烈的麥香。出穗時,人們發現了問題,穗頭是黑的,用手一搓,沒有奶液,全是碳灰。那不是一畝兩畝,幾千畝呢。大麵積的黑穗病說明種子有問題,鎮上說是給答複,卻遲遲沒動靜。於是一村子人湧到縣裏,找提供種子的公司算帳。鬧出了人命,也隻退回種子款。

第二年,村裏零零星星有人種菜,範素珍也跟著種。種了一畝,掙了兩千。次年,她打了兩口井,一下種了十畝。村民也開始大麵積種菜。鎮裏介紹了一家蔬菜公司,要種菜戶和蔬菜公司簽協議,防止菜賣不出去。蔬菜公司說生菜價格高,一斤按三塊錢收,於是人們都種生菜。菜上市時,那家蔬菜公司麵兒都沒露,別的菜販子隻出兩毛,人們都撐著不賣,等撐不住時,二分錢也沒人要了。滿地都是腐爛的生菜,空氣都臭烘烘的。

一些村民就這樣賠垮了。

那年,村裏死了兩個人,王進元和二全女人。王進元受不了打擊,加之女人鬧離婚,上吊了。二全女人喝了鼠藥。死法不同,都和菜有關。

範素珍沒有自殺,她扔不下栓子。卻從此變得丟三拉四,像丟了魂。要不是楊文廣,她不知日子該怎麼過下去。她感謝楊文廣,整個村子都應該感謝楊文廣。世事難料,人心難測,最後的結果卻是村民整體和楊文廣對立。範素珍站在楊文廣一邊,自然也被孤立。

楊文廣的菜站日漸紅火,這種對立就更緊張、更明顯了。滿地都是火藥味,每個人的目光都像導火索,一觸即發。沒人能把楊文廣怎樣,像二全這種明著鬧的沒幾個。但範素珍能感覺出來,總有那麼一天,究竟是怎樣的一天,範素珍說不上來。範素珍常常被噩夢驚醒,她不敢跟楊文廣說。楊文廣聽不進去,況且,該怎麼說呢?

村民對範素珍的憤恨、鄙夷甚至超過對楊文廣的仇視。他們不敢把楊文廣咋樣,卻敢往範素珍臉上吐唾沫。範素珍幾次萌生離開楊文廣的念頭,最後都打消了。栓子做了一次聲帶手術,大夫說至少得做兩次才能恢複。那就是說,範素珍必須掙足夠的錢。無論她種什麼菜,楊文廣總是以最高價收購,而且,還給她一份工資。她一個做母親的,還能做出什麼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