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1 / 2)

那家旅店在南二環與西二環交彙處,隻有兩層,不怎麼起眼。名字挺有意思,叫愛人之家。上樓時,杜月碰碰我,我知道她擔心什麼,抓緊她的手,讓她放心。距旅店幾百米遠有一所技校,旅店的客源多半是技校的學生,安全應該沒有問題。我白天踩點兒時,一對學生正登記入住。

房間不大,一張床占去一多半,但有什麼關係呢?我和杜月需要的隻是一張床。我反插了門鎖,急不可耐地抱住杜月。杜月稍往後仰,問插牢沒有,我說蒼蠅也飛不進來。杜月說帶了好吃的給我,我說最好吃的是你。杜月喊口渴,我知道她緊張,她緊張口就渴。我鬆開她,燒了一壺水,把她帶的新疆切糕吞下去。其實我牙不好,怕吃甜食。

我和杜月上床。她擔心地問,他不會找這兒吧?路上已經說過多次,我不想再廢話,用舌頭堵住她的嘴。幾分鍾後,杜月突然睜開眼,滿臉警覺。我明白她為什麼如此,那聲音我也聽到了。我的頭皮陣陣發麻,但竭力掩飾。杜月問我聽見什麼沒有,我說沒有啊,你太緊張了。可是,我沒法堵她的耳朵。那聲音開始還有些猶豫,此時由緩而急,由輕而重,然後就是猛擂。杜月變了臉色,狠狠瞪我一眼。我仍然不相信他會找到這兒。他已經在喊了。即使同時有一百種聲音,我也能辨出他的嗓音。杜月發瘋地套衣服,我則僵著,說不清是震怒還是驚恐。

小樂,我知道你在,你打開門,我有話說。

我猛拽開門,王大樂直栽進來。杜月從我身邊擠過去。往常有類似遭遇,我選擇和她一塊兒離開。那天沒有,我甚至沒敢看她。我死死盯住王大樂,關節嘎巴嘎巴響。王大樂個兒不高,又佝著腰,越發顯得矮小。他在我的逼視中漸漸後退,縮到牆角。他緊緊貼在那兒,像個幹癟的蝸牛殼。他的聲音沒有退縮,像沒擰幹的衣服滴噠著,你不能學壞,我是為你好……你不能學壞,我是為你好……

我揮拳砸他臉上。他蒼白的臉凸起一團紫青,第二拳砸他鼻子上,他的鼻梁發出一陣脆響。拳頭次第落下,血從他鼻孔嘴巴往外噴,染透了我前胸。他開始求饒,聲音拖著長長的血沫泡。拳頭依然瘋狂落下,直至他縮進牆體,成為牆壁的一部分。

你不能學壞,我是為你好……

我晃晃頭,他的身子,他的臉,他的聲音再次清晰。許多次了,我在臆想中出著惡氣。我不能打他,他是我父親。

半小時後,我和王大樂坐在公交車上。我租住的地方在東二環邊上,回去要倒三趟車。就是說,我和杜月到愛人之家,倒了三趟車,單程一個多小時。一次艱難的來之不易的約會,就這樣被王大樂破壞掉。王大樂坐在我前麵,我隻能看見他的後腦勺。五十幾歲的人,頭頂已經謝光,腦後倒長得茂盛。他的頭一顫一顫,不知是車的顛簸,還是為哼歌打節拍。王大樂如願以償,總要哼些什麼。我沒有生氣,餘怒在踏上公交車那一刻已經消逝。疑懼卻巨浪般一波又一波拍打著我。我離開的時候,王大樂還在喝酒,罐裝燕京啤酒,我特意買的。我說去火車站接朋友,王大樂唔一聲。出門,我沒有急著走,照例躲在那輛貨車後麵等了十多分鍾。王大樂沒跟出來,我的心落到實處。杜月早就在八路車站牌等著了。上車的時候,我還往對麵掃視。傍晚的街道望不了多遠,但我確信,目光所及,沒有王大樂的身影。他是什麼時候出來的?就算跟出來,沒與我和杜月乘同一輛車,怎麼可能找到這家偏僻的旅店?他真能嗅到我身上的氣息?我和杜月的許多次約會,都因王大樂幹擾而夭折,我始終認為是沒甩掉他。現在我有點相信他的話了。如果真是這樣……我心裏轟的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