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到半夜,玻璃突然爆裂,霍品的腿同時被重重擊了一下。霍品第一個動作是拉燈,燈繩在炕沿邊,幾下才摸著。電壓不夠,日光燈管閃爍半天,勉勉強強亮了。被子上丟著半拉磚頭和碎裂的玻璃碴子。趙翠蘭坐起來,媽呀,嚇死了。霍品斜她一眼,又不是第一次,有啥嚇的?趙翠蘭叫,你讓砸出癮了?發什麼呆?追呀!霍品說,早跑了,去哪兒追?趙翠蘭拿來簸箕,霍品把玻璃碴子抖進去。這一弄,兩人沒了睡意。趙翠蘭讓霍品報案,這麼下去,總有一天磚頭會砸到腦袋上。霍品說,這麼點兒事,值得滿世界嚷?趙翠蘭氣乎乎地,還嫌事兒小?一個村長讓人欺負到這份兒上,還想要啥大事?霍品橫她一眼,閉會兒嘴行不?沒人當你啞巴賣了。趙翠蘭沒閉嘴,當半輩子村長,越當越萎縮了,你在外麵幹了啥?霍品吼,有完沒完?霍品一生氣,趙翠蘭就噤聲了。
霍品不報案,並不是不在乎,半夜讓人砸玻璃,說什麼也憋屈。已砸過好多次了,隔幾天就得換次玻璃。也不是害怕,在黃村誰能讓霍品害怕?霍品不願聲張,是因為知道是誰,正是因為知道,才怕他露出麵目。如果霍品有所懼怕,也不是怕那個人,而是怕他自己。怕他內心深處的詰問。
劉會計每天早上都要到霍品這兒看看,霍品沒別的指派,他方去忙自己的事。霍品喜歡他這一點兒,他是霍品用的第三任會計,跟霍品多年了。霍品家的私活有一半是劉會計張羅幹的。安玻璃的事霍品不用劉會計,不想讓劉會計知道。劉會計進門,霍品已經把玻璃安好。
霍品讓劉會計去趟鄉上,幫他買一箱玻璃,並按上次的尺寸劃好。劉會計失聲道,那麼多,都用完了?霍品說,這年頭什麼都費。劉會計滿臉疑惑,但沒再問。霍品說,快去吧。劉會計卻站著不動。霍品問,還有事?劉會計猶猶豫豫地,霍品不耐煩了,問他嘴巴是不是縫住了。劉會計方說他聽到個信兒,不知真假,那排紅房子賣了九十萬。霍品猛地盯住他,這麼多?劉會計說,是啊,誰能想到,一排破房值那麼多錢,造價撐死也就三十萬。霍品覺得一枚釘子從喉嚨滑進肚裏,但還是囑咐劉會計,沒影兒的事,別亂傳。劉會計說曉得了。劉會計走了好一會兒,霍品表情仍然僵著。其實,霍品已猜到吳石這著棋,但沒想到賣這麼多。九十萬,對黃村來說是天文數字。霍品想到吳石的比喻:一塊蛋糕。如果說這是一塊蛋糕,大半拉已被吳石啃了,餘下的一小塊兒還沾了泥土。
農民對“上麵”懷著天然的敬畏,任何管著他們的都是“上麵”。霍品也敬著上麵,但他不畏,不把上麵當回事。霍品是塊難啃的骨頭,捋順霍品,一切都順;霍品這兒卡了殼,黃村就是一塊鐵板,什麼也插不進去。那年,黃村砍了一批樹,清一色鑽天楊。數個鄉幹部都“買”,當然沒一個帶現錢。霍品沒讓他們打欠條,隻寫了棵數。沒價錢,誰還當回事?一個毛頭鄉幹部自己拉了一車,似乎覺得這便宜好占,又給親戚弄了一車,一並寫了條。數月無事,那些人早忘到九霄雲外。年底,霍品拿著那個毛頭的條要錢。毛頭挺惱火,霍品不亢不卑地說,村民急了,要告我,我倒不怕,一個破村長有什麼當頭?我是替你擔心,告到紀檢委,就不是還錢的事了。毛頭生氣地說,你也太黑了,鬆木也沒這個價。霍品說,沒砍的時候價就定了。毛頭說,你怎麼不說?霍品說,沒打算跟你要,一說價不是駁你麵子?你不問,我怎麼好說?毛頭覺得當了冤大頭,和霍品吵起來,結果吵得全鄉都知道了。鄉長從中調解,讓毛頭還錢,但價格太高,鄉長往低壓了壓。霍品給足了鄉長麵子,其實,價格也沒低到哪兒去,原來就是故意定高的。霍品隻找毛頭一人催帳,事後那些買樹的都悄悄把錢給了,包括鄉長。霍品沒當眾催要,說起來,這是很大的人情。一個晚上,霍品又把鄉長的錢還回去。什麼事都不能太絕,霍品絕不會為一車樹打鄉長的臉。鄉長責備霍品,你這是讓我犯錯誤啊。霍品說,一車樹的主我都做不了,還當這個村長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