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康走出父親居住的套間時,他的貼身近侍陳福和李貴已經等候在門口了。楊康大聲地招呼李貴:“李兄,請你立刻到晉城的各個書店裏找庾信和宇文虛中的詩文集,越全的版本越好,不過記得在今晚之前一定要送到我的房間裏來。”說完楊康又對陳福說道:“本公準備給皇爺爺上書,陳兄為我準備好筆墨紙張,待我擬好了草稿,你要與我一道斟酌文字。”李貴領了楊康的命令,立刻離開驛站到城裏去找書。
而陳福跟隨著楊康回到房間裏,拿出楊康自己設計印刷的蘭花信箋紙鋪在桌麵上,又將楊康平日最常用的一管羊毫筆擱在筆架上,接著取出一管楊文秀親製的鬆煙香墨,在一隻雕刻著雲龍紋飾的鴨頭綠洮河石硯台裏緩緩地研磨。待到磨出的墨水淹沒了半邊硯台底部,陳福才放下墨塊,退到一邊說道:“文房四寶已經備好了,請少主人動筆。”楊康卻沒有急著動筆,轉而從隨身攜帶的書箱裏翻出了一本《古今名賦選集》,翻到庾信所作的《哀江南賦》一頁,慢悠悠地閱讀起來。
庾信所寫的這篇《哀江南賦》飽含著家國之情,讀起來聲聲泣血,楊康讀到“見披發於伊川,知百年而為戎。”這一句之時,便再也讀不下去了,當即投書而起,走到桌子前麵,拿起羊毫筆沾上已經半幹的墨水,在蘭花箋上寫下了第一行字。“皇爺爺陛下如麵:孫兒自皇祖母來信裏得知,皇爺爺因劉過所作詩歌震怒,對劉先生和大明湖書院有加罪之意。孫兒擔心皇爺爺因為一時的怒氣,損害我金國的文脈,有傷皇爺爺您聖明的美名,因此特定寫信來勸解。”
“自古南朝文人歸北之後,多有難以斬斷的故國眷戀,也就必然有感而發,寫作感念故國的詩歌。昔日北朝的一代文宗庾信先生歸北之後,寫作千古名賦《哀江南賦》哀悼被北魏滅國的南朝梁國,代魏而起的北周皇帝並不以為庾信先生有罪。宋太宗因《虞美人》詞而加罪南唐後主,導致後主英年逝世,誠為宋國詞史千古之憾事。開創我金國文學百年學統的國師宇文虛中,竟以文字之獄而全家死於熙宗皇帝暴政之下,此乃我朝可悲可歎可恨可痛之事。海陵之亂不是由海陵王虐政而起,乃是先由熙宗皇帝亂政而起。孫兒願皇爺爺您做世宗皇帝,不願皇爺爺您做熙宗皇帝。”
“孫兒鬥膽為劉過先生,大明湖書院和張萬公大人請命,非是為了孫兒我的一己之私,而是為了保全我金國文化道統的傳承。孫兒深知,沒有文化的自由,也就沒有文化的創造,沒有文化的創造,也就沒有文化的繁榮。沒有文化的繁榮,即使我金國擁有再強壯的人馬,再鋒利的刀劍,也無法獲得華夏人的真心認同,金國如果不能征服漢人之心,隻靠著兵強馬壯,是難以長久占據中原的。孫兒為了金國,為了千百年傳承的文化,而請求皇爺爺息怒。劉過先生所作的《夜思中原》詩足以名垂千古,這首詩流傳後世,不僅僅是劉過先生的光榮,同樣也是皇爺爺您的光榮,是整個金國文壇的光榮。”
楊康寫到這裏,感覺自己想說的話都已經說盡了,正文便不再繼續寫下去,而是題上了自己的落款,“皇孫完顏康敬叩”。待到花箋上文字的墨跡幹透了之後,楊康才教陳福取來了他的私章。這封信是寫給皇爺爺的私信,而不是要通過尚書省諸位大人之手的正式上書,因此楊康不打算蓋上自己的吳國公官印。古來文人都喜歡用自己居住的亭台樓閣為自己取號,楊康也未能免俗,他這個私章便是用自己在大內居住的翠柳軒命名的,印章上刻著翠柳主人四字。
楊康在這封書信的末尾加上了私印,隨後將花箋折好封入一個信封裏,讓陳福用飛鴿傳書送去中都城。陳福將帶著書信的鴿子放入夜空之後,回到楊康居住的房間裏向楊康複命。李貴已經把他從書店裏選購來的詩文集帶回來了,楊康在油燈下一本一本地慢慢翻著看,邊看還時不時發一兩句感慨。“宇文虛中所寫的詩詞之中,我最喜歡的就是這首《念奴嬌》了。這首詞描寫一位北宋亡國後流落為歌女的宗姬勸人飲酒的情景,那般柔媚溫婉而又帶著端方的態度,縱使有所哀傷,那感情仿佛是淡淡的,卻能浸入人的骨頭裏去。”
李貴卻說道:“我喜歡的詩歌倒是與小主人不同,我更喜歡宇文先生題在平遼碑上的那首詠史詩。特別是‘石斷雲麟秋雨後,苔封鼇背夕陽中’兩句,讓人眼前仿佛浮現出一幅畫似的。”李貴還要滔滔不絕地講下去,陳福卻中途打斷了他的話:“屬下也要勸諫一下小主公,庾信和宇文虛中先生的詩文固然好,可是感情太過悲苦了。小主公偶爾看來怡情可以,但也不要看得太多了,當心傷了自己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