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帶紀事 文/陳充

寂寂的,我看到你的鞋。是一雙紅鞋,沒牌子,沉默的,不知誰送的。有時,不穿襪子,穿它腳後跟會掉一小塊皮,露出涼涼的、黏黏的粉色的肉。

它不是芭蕾舞鞋,不是鮮亮的皮鞋,不是美麗的長筒靴。

它有紅鞋帶,有非常,非常易散的鞋帶。

你喜歡它,喜歡它的鞋帶易散。是嗎?

有些說不清的事,隻能低下頭,看著鞋帶,慢慢想起。

今天是星期七。如果你不係鞋帶的第一天算星期一的話。

快點穿上襪子吧,別喝牛奶了,要遲到了。快點快點。如果這時你的鞋子有輪子就好了,那樣,一定有四隻小老鼠拽著你的紅鞋帶向學校跑去。

想象一下吧,在街上,所有女生尖叫,人閃在弄堂縫裏去了。在校門口,你和小老鼠一起向臉色煞白的女老師問好。你笑著對她說,對不起,嚇到您了,然後優雅地俯身打個響指,它們就可以消失不見。過一會兒,你同桌在未進入教室時就能聽見你響亮的朗讀聲,你會得意地看到,她在偷偷地看窗外太陽升起的方向。

好炫,對不對?

幸好,你沒有係鞋帶。你係鞋帶正常的要兩分鍾,你差五秒就遲到。

同桌抬眼,對走進座位的你說,你這幾天運氣真好。

連係鞋帶都要兩分鍾,你知道自己動作慢得要命。別人插上耳機做半小時的作業,你要一個半鍾頭。別人在食堂排十分鍾的隊,你要排三十分鍾。別人在老師說完的下三秒就心領神會地點頭,你要茫然到一分鍾後才鼓勵自己說,我懂了。

很多時候,你想,我要是有阿甘奔跑的速度就好。那樣一切都會快起來的,做題會快的,排隊會在前麵的,腦瓜子會靈光的。

那麼現在,係鞋帶的時間算不算變為0秒了呢?

你明白,自己微弱的羞恥。小小細細,狹長的,有時羞紅,明顯,隱在靈魂背離春天的一側。日光下,它輕易地被湧動的言笑淹沒。在心裏,它總是和一點點灰色沾染在一起,曖昧不清。

其實,也不過僅僅是你在出操時獨自一人,遊離在外,從無女伴相與閑聊。

這事,你不對任何人啟齒,像誰誰逍遙地活在人間而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其實是妖精一樣。

你想好了,有人問你說,仰光,你怎麼老是一個人啊?你說,廢話,我可不想讓人踩到我的鞋帶。這樣的回答很白癡很簡單,好像你的鞋帶被施了法,永遠也係不起來了。

十七歲是言語繁盛生長的時候,有那麼多幻想,那麼充沛的情感,每個走過的輪廓與腳印都是那樣年輕靜好。

你,安靜地,腦子裏一點點勾勒出地理要熟記的島嶼輪廓。若是夏末,你的手感到冷,插進校服的口袋。這樣,很好。

校服,或者病服,甚至囚服,總給你安全感。有點病態,卻真實,如鞋子不係鞋帶的習慣。人群,你喜歡人群帶來的隱匿感,如濫竽充數。混跡在人堆裏,偶爾被熟悉的人發現,你傻笑,在說過一些“你吃過飯了嗎”的屁話後,走開。

我知道的,你不頹廢不憂傷,讀書用功得驚人,在想及未來時,比任何同齡人都無措,都抱有希望。

人多,你低頭,防著鞋帶被踩到。你的腦袋如木偶,線被鞋勾住。

偶爾有人說,同學,你鞋帶散了。你回頭看,說謝謝,再低頭。

女孩子,兩兩知己,淺笑著,拉著手,聲音若繁華浮現,如通俗樂音,卻遙不可及。

你的教室跟Sun的相離不遠,你去洗手間,去辦公室,上體育課都要走過他的教室。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好吧,你並不是故意去看他的。

他們兩星期換一次座位,有時候他坐在窗邊,你不費力就能看到他的側臉。有時候,你的目光低下來,沒有越過熙攘的人與桌椅找尋換了位子的他。

你沒看到他,也知道他正在某個角落,穿著白色襯衣,個子長了很多,和同學討論題目或者沒心沒肺地談天。

那麼多次,你每次走過他們教室的速度都不同。有時候心情憂慮,走過時,就偷偷地用餘光看他一眼,繼續著滿腹心事,算著還有幾分分數可以拿。有時候,走得慢,想他以前做自己同桌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