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光陰的故事(3)(1 / 2)

倒影 文/金遠晴

這個座落在十字街口的西餐店是我選擇的,理由是這裏從來不放那些庸俗無聊的流行歌曲,這裏的燈光溫柔卻不昏暗,這裏的抹茶味蛋糕回味無窮——最重要的是,這時同樣符合我母親昂貴的品位。

幾乎每個周末晚餐我都會來這裏,這被我那個整天忙得飛來飛去的母親稱作“親情補給時間”。雖然我早已厭倦了在每個周末拿起刀叉裝淑女這樣乏味得如同數學定理一般的模式,但我從來不會表現出來,要知道,我一向是一個讓人省心的孩子。

我喜歡這裏的另外一個原因是這裏可以看見窗外那個忙碌的十字街口。我總覺得,十字街口是跟人生一樣玄妙無比的東西,拐彎或者直走,紅燈停綠燈行,擦肩而過的人裏麵有多少是昨日被忘卻的陌生人。綠燈亮起後,人行道上各式各樣的人群交織、錯過總是給人一種很深的安全感。

我是在綠燈再一次亮起的時候,注意到她的,她的靜止把周遭的喧鬧襯托得如此生動。她始終低著頭,所以我無法判定她的年齡,或者,我們可以姑且把她叫作女人。紅燈第三次亮起的時候,她依然坐在那裏,並且似乎並沒有要離開的跡象,天已經開始黑了,那兩口大大的行李箱顯得格外寂寞。

母親開口了,我很不舍地把眼光收回來,落在她新買的灰色Prada套裝上。

“下午才從廣州坐飛機趕回來,我們的規矩我是不會忘的,對了,你這一周過得好嗎?我太忙了,也沒空打個電話。”

“哦,挺好的。”我習慣性地在聽過了幾次一模一樣的開場白後答道。

“哦,對了,上次吳阿姨替你開了家長會回來說你的數學成績好像不太好。你放心,我已經替你關照過了,你在這樣一個新的環境裏不適應也是正常的,別著急,多注意身體,反正早晚我都要送你出國的……”

新上的牛排打斷了她,也讓我有了片刻的安靜,好繼續認真觀察那個女人。

這時,我才驚訝地發現原來她穿了一身的紅色,不,不是那種你想象的紅色,這種紅讓我想起我出生的那個小城,的確。如你猜測,我不是生來就屬於這座城市的,我生命的前十六年都屬於那個並不富裕的小城。而那十六年的前八年是吵嚷的,後八年則是安靜的,在我長到八歲以前,家裏每天都爆發著戰爭,我那個不甘平庸的母親總是不停地抱怨我那當美術老師的父親無能,隻知道搞那些無聊的藝術。當父親的沉默積累到了一定的程度,家裏就會有東西遭殃。記憶裏,被母親砸翻的顏料盤裏濺出的是紅色,被父親掀翻的那個花瓶裏的塑料花也是紅色的。終於,在我八歲的某一天,母親再也無法忍受爭吵,帶著自己的夢想走了,走的那天,也是一身的紅色。那以後,生活就徹底地安靜下來,父親每天隻是靜靜地作畫。他的手指細長,骨節分明漂亮,總是發出一股淡淡的顏料味和煙草味。其實父親是個儒雅的男人,這讓我一直疑惑,為什麼這樣一個男人在吵架的時候是那麼麵目可憎。

或許,父親是無奈的。

而我,總是習慣地坐在窗台上,看遠處紅色的夕陽沉沉墜下。時間,仿佛靜止了。

這樣的靜溢在十六歲那年被再一次打破,我猶記得那個下午,夕陽紅得格外熱烈,我推開家門,看見裏麵那個有著精致妝容陌生但卻熟悉的女人對我說:“跟我走,我會給你很好的生活。”我終於想起了那個在我記憶裏消失了八年的母親。當我接觸到父親沉默的眼睛,我順從地來到了這個城市。

我一向是一個聽話的孩子。

“他又來電話了,問你這個寒假回不回去,其實我是覺得沒有必要,那裏一過年滿鼻子嗆人的爆竹氣,又吵得要死……”母親喝了一口水,我知道她話語裏的“他”指的是獨自留在小城的父親,她不知道,我總是在夜晚夢見父親作畫時溫柔、安詳的麵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