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支離破碎的解讀，三葉草 文/晏宇
《CLOVER》（三葉草）的確是CLAMP最獨特的作品。很久以前，我在一個漆黑的夜裏讀完之後，總是覺得心裏有什麼想要一吐為快，卻無法用語言表達出那種感受。在漫長的年月中，當我一次又一次地重讀這個故事，時常想要為它寫點什麼，卻又不知從何下筆。如同在時間的海岸上邂逅一縷遠古的、封存在琥珀中的陽光，透過數千萬年未知歲月照耀著你的眼睛，冷卻成為了化石的溫度，卻同時凝聚了黑暗和溫暖。漫畫《CLOVER》的封麵仿佛呈現著無數年代的蔥蘢的綠色，那看上去的確隻是一個單薄的關於幸福的故事，為什麼卻在閱讀時候感受到一種麵對午夜似的龐大和荒蕪？那種感覺，也許隻有聽著數百年前流傳下來的歌劇時候，才能比擬。
“所以請帶我走，到不是這裏的地方——”
靜坐在黑暗中，人總是能夠聽出樂器的弦外之音，更加地遙遠空靈，仿佛從另一個未知世界中傳來。那裏仿佛有太多懸而未決、欲言又止的故事活在歲月深處，存在卻從來未曾被說起。它們全都那樣無言，那樣靜默，和時光深處一樣地靜止。而人們眼前邂逅的，也許僅僅隻是黑暗中的斷簡殘篇，一處片段，一點舊日的光影，一次支離破碎的探訪。所有的故事在開始之前就已經定下了結局，留下的隻是一段記憶，一段不知何年何月的，當所有的工業文明都土崩瓦解之後的記憶，洪荒而又盛大，殘酷卻更加深沉。書中的那些年月，都仿佛遭到了封閉，甚至封印，在遺忘的漫長歲月裏，在土地荒蕪之後隨風生長起來的三葉草叢中，在年深似海的樹木根部，在那半堵殘落爬滿青藤的牆垣之中，風兒輕輕地吹拂著，用無人知曉的語言，訴說著此間荒蕪底下埋藏著的一切……
也許從開端便已經注定了結局，而封閉了更多的可能，更多關於幸福的渴望與向往，隻留下由許多枝葉交纏又根脈相連的，記憶。
簡單而又複雜的，記憶。是關於那些人的……
他們的記憶。
一個關於幸福的隱喻。
漫畫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它采用的倒敘手法。倒敘是這個故事最為鮮明的外衣，它帶來一種奇異感，奇特之餘經常在讀者中遭到誤解（因為擔心人看不懂，有一些版本就直接人為地把第三卷當做第一卷登出）。然而，這恰恰是誤讀了CLAMP！倒敘是CLAMP在這部作品中用得最高明的技法，甚至超越了同類技法在許多小說中的運用。倒敘，或者說回憶在這部作品中運用得渾然天成，它構成了故事的形狀、發展線索和內在本質。所有情節、隱喻和伏筆都由一條溯流的時間之線而來，從中產生出的令人心悸的陌生與懸念，使得小說如同一顆具有美麗花紋的綠寶石般熠熠生輝。如果改用其他敘述方式，便無法產生如此吸引，藝術效果想必也會大為失色。隻有當往日時光從我們眼前倒流的時候，隻有當故事以一種逆行的方式從結局推演到最初，隻有我們麵對那些出現的陌生名字，陌生記憶，在一種奇異感覺的驅策下逐漸深入探索，我們才能抽絲剝繭地從時光之河中逆流而上，才能發現並被其中隱藏的真相深深地刺痛。
也隻有順著這條逆行的時間線索，我們才能夠看到這樣的情景：在故事第二卷中便已死去的素，卻在第三卷中的一個清晨剛剛從夢裏醒來，睜著錯愕和困惑的眼睛，仿佛前麵所發生的一切，隻不過是這天真孩子的一個夢，她已經遺忘的一個關於死亡的夢境，而一切在那一時刻都仿佛從來未曾發生……
而知道這一切注定要發生的我們，隻能被迫迎接來自胸口的沉重，而又無可逃避的淒愴。CLAMP故事裏常常現出的那麵殺人不見血的刀鋒，在如此恬靜安寧的氣氛之下仍舊閃現鋒芒。
所以，你遇到過《三葉草》嗎？那是一個不知何年何月發生，美麗、悲傷而又蒼涼的故事。在那片直到海枯石爛的蒼涼背後，人仿佛閱讀的是一段記憶中的影像，圍繞所有逝者和生者的記憶。既然是一段，就沒有開端也沒有結束。在故事的結尾，一切都土崩瓦解、隨風消散，抑或，真正的秘密始終隱藏，永遠地合上在了那四本書的紙頁當中：
帶我離開，我想要得到幸福——
1＆4 四葉、一葉……
故事中反複出現那樣一首歌，名字就叫做《三葉草》。歌聲仿佛總是若有若無地飄浮在畫麵背景之上，繚繞在通篇的情節內部，猶如蒼茫之中有一個靈魂迷惘而無助地歌唱。
這是響徹所有的“三葉草”們心中，或者更是在世世代代人群心中流轉的歌。無論年代如何變遷，歌聲總如同永夜一般悠長。
我是一葉（虛假的四葉），所以我無法得到幸福……
仍然記得織葉塗滿紛繁三葉草的頸項，真正的秘密隱藏在其中——在層層綠葉的堆擁之下，遮蓋著一片被打上條形碼的“葉”。初次看到隻有一個詞可以形容：觸目驚心。
“我渴望得到幸福，成為你的幸福——”
在世間這樣歌唱著的人，不隻有一個。
織葉也仿佛不過是茫茫人海之中，一個酷愛唱這首歌的歌手而已。
然而，這世上又有多少人，知道她曾懷著怎樣的心情引吭歌唱？
也許是為了隱藏身份的秘密，也許是沒有來由的憧憬和期待，織葉為自己補上了餘下的三片葉。我想即使親密如和彥也沒有發現那個刺青中的隱忍。織葉多麼希望能夠成為和彥的幸福，所以她用繁複的花紋，一遍又一遍地描繪那個秘密，描繪她的哀傷。然而無論如何用假象裝點的幸福，真實也隻有綠色叢中那一片孤獨的葉。帶著心口虛假的四葉草，她一定想過，擁有那四片真實綠葉的人兒活在世上哪個角落，或許就能得到她所沒有的幸福。
許多年前，那個國家軍方的最高層，曾經製定過一個“白花苜蓿計劃”。
這是在日後相遇的黑夜之中，素告訴和彥的故事：
他們從整個國家，選出有超能力的孩子，然後按照魔力的高低，分門別類為他們在身上打下附有條形碼的印記。那些痕跡，形狀宛如綠葉。
在軍方的秘密記錄檔案裏，這些孩子們被稱為——“三葉草”。
當素寧靜地娓娓訴說這個故事的時候，窗外佇立著詭異的魔幻的夜。拔地而起的摩天大廈，燈紅酒綠孕育著欲望和陰謀，奇特的機械擁有華麗的造型，女孩背後可以生出巨大的機械翅膀。
金屬的，隻有骨架的翅膀，冰冷如同刀鋒般的羽翼。
那些其實是機械的生物並沒有血肉，鋼鐵的轟響永遠排擠了生命的氣息。
故事中的世界就是一個這樣凜冽的世界，展現的是工業時代發展鼎盛時期一種極致之美。在那裏機械能夠瞬間幻化成各種形狀，模擬無數自然、超自然的美好形態，甚至能夠展現出一個夢幻般的世界。
然而在那個機械似乎已經無所不能的時代裏，最珍貴的東西卻僅僅是一隻具有生命的小鳥，一朵盛開的桃花，一隻為了防止覬覦不得不偽裝成機械貓的活貓。
CLAMP在作品中朝向人類對工業文明狂熱的無形質疑，由此可見一斑。
在故事的開端，織葉是個陌生而隱晦的詞語，時常一不留神就使人滿頭霧水。我們也是，和彥也是，隻是注視著那雙清澈深邃如樹葉一般的瞳孔，發出無聲的詢問。而素的眼神盛載了所有的秘密。
於是時常覺得這是個斑駁的故事，像一堵爬滿藤蔓的年深日久的頹牆，所有的寂寞和歎息都被悄悄隱藏。閱讀的過程，是發掘，越潛越深，從泥土、石縫的紙頁深處，發掘出埋藏起來的那些畫麵、記憶和情感。
織葉的力量僅能夠預知自己的死期，然而，她是否預知到自己的死因就來源於那個偶然邂逅的神秘女孩？這是一個永遠的謎。
她是否知道那個和她同樣被稱為“三葉草”，卻擁有比她強大幾個級數力量的“四葉”女孩的確存活在人間。
人們敬畏，同時懼怕她。“四葉三葉草”不允許與外界有任何接觸，甚至不能愛人，假如有人對她而言變得重要，那個人便能擁有掌控世界的力量。
素，傳說中獨一無二的“四葉三葉草”，注定隻能獨自默默承受孤獨。
然而有一天，她從空氣中獲得了某種聲音。她能夠捕捉到來自遙遠酒吧中的歌聲。聲音透過無線電波傳來，奇異地抓住了她的心。她可以感受到其中幸福與悲傷交織的氣息，甜蜜而溫柔的歌，然而歌唱中卻隱隱流露出潛藏在對幸福渴望下的決絕……
一天天地過去，然後她終於忍不住，撥通了那個神秘的電話……
CLAMP的作品中總是或多或少具有宏大命運的痕跡，但在四卷本漫畫《CLOVER》之中，命運恰恰是隱藏在最不露聲色裏的。兩個美麗的女子安靜地通著話，沒有人知道她們怎樣從一開始就已經被注定而存在，然後又逐漸發展加深的糾葛。也許最後素隱約意識到了，當織葉死的那一瞬間，當她第一次遇見和彥的時候，當她在妖精遊樂場親吻雕像的睫毛，對著驚愕和困惑的和彥說：“我們來了，織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