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 旅行的意義(3)(1 / 3)

牽線,紙鳶以及路遙夢短 文/李曉琳

那是前年。冬天在我的世界刹住腳步時,春天遲遲沒有顯露她的眉目。後來有一日,我讀到康素愛蘿的《玫瑰信劄》,見她如此寫信給她失蹤的丈夫托尼奧,她寫道,沒有你的音信的冬天是寒冷的。我立刻感到心下悵然,整個下午坐在教室裏,神思恍惚地將這句話在一旁的白紙上反複塗寫了數遍。

隻身一人來到這北方的雪國已經兩年,“冬天”與“寒冷”這類語彙所賦給我的感受,無疑也是切身的,一讀到它們幾乎就調動起了所有的感官,心也變得敏感。我想,之於我,沒有故鄉的陪伴的冬天同樣是寒冷的,寒冷且漫長,我的爸爸、媽媽,我少年時的朋友們。我踮起腳,向前探視了無數次,如今已經是四月了,海子的忌日已經過去,“春暖花開”的時日早該到來,路邊的小草卻還未探出它們的腦袋。惡劣而粗暴的風沙天氣簡直要將我裹成一枚堅硬的鬆果了。

兩年前那個燥悶的傍晚,我正坐在電腦前上網,媽媽走進來,邊拖地邊麵露憂色地問我,你真的決定了嗎,真的決定去那麼遠的地方上學?我頭也沒抬不假思索地答道,當然。那個暑假,我正迫切地想要離開家,到一個遙遠到沒有任何人認識我的城市去生活。爸爸每天都在我耳邊絮聒,從現在起,你就要開始大量閱讀、認真寫作,為你的未來打下基礎了,還要把練了那麼多年的毛筆字再撿起來,字是人的臉麵。彼時三年的高中學業已經將我壓榨得不成人形,回憶起那段日子,永遠是充滿了難過與悔憾,為了要對得起父母,我們都是一邊拚命吞咽苦澀,一邊親手將自己最單純寶貴的一段年華描染成了灰色。當高考終於結束的時候,我就像終於脫韁的馬駒般,執念於自由,開始對任何命令式的說教表現出厭倦和反感。當我對爸爸說,我現在根本碰都不想碰什麼書本筆墨,我想學吉他。他生氣至極,認為這隻是我的心血來潮頑固任性,於是態度鮮明剛硬地駁斥了我。整個假期,我都被這種受綁縛的感覺煎熬著,等待遠走、渴望逃離。

由此,填報高考誌願的時候,我固執地挑選了那些對我有著最大吸引力、陌生而遼遠的地方。四川、湖南、浙江、吉林、黑龍江,當我鄭重地在紙上寫下那一個個學校的名字時,心裏竟懷著一種莫名的暗喜,終於,終於我可以離開這個我生活了十七年已然厭倦的地方,投奔入另一座城市了,那片土地上似乎有自由正激動地朝我招手,而在不遠的將來,我就要踏上一輛墨綠色轟隆隆的火車,迫近它、抵達它,繼而融入它。

想象自己是一隻沐風而飛的紙鳶,是一件多麼酷的事啊。這個美好的意象曾頻繁地出現在我中學時代大大小小的作文或長短不一的日記裏,借以自況,似乎唯此,才能表征那時我追求自由和夢想的決心一般。像一隻鳥,它能飛得那樣高,使所有地上的人都仰視它,而它卻並不低頭朝下看,隻是一味地向高處飛著,飛著,因為它的內心隻裝著自由,對於地上人的品評根本不屑一顧,而這不屑一顧又是那樣瀟灑、孤決。

這有關紙鳶的夢培蓄多年,已經在我的心中生了根,成為生命的一份鋪墊——任何其他的夢想,都是踏在這份鋪陳之上,再一片片搭建起來(任何夢在追尋的過程中以及實現之後,倘若失掉了這自由的底色,一定變得乏味與醜陋)。隻是那時我心裏唯獨念著未來的浪漫,眼中耳中都融不進現實的聲貌。我不知道,如今哪還有什麼墨綠色會隆隆叫的火車,它們早已被另一些製作精良毫無聲響的大灰鐵盒子取代了。坐火車也絕不再是什麼充滿浪漫色彩的事,而是意味著嘈雜、汙髒、酸餿、凝滯的空氣,意味著偷竊、擁堵、推搡,以及來自人群的一聲聲不夠通情達理的抱怨。

最初的幻想與現實之間的落差,也許就是從踏上北去火車的那一刻開始的。之後便是艱難地適應集體生活。

先是去澡堂洗澡。成片白膩的女人裸體,或行或立在氤氳的水汽裏,每個人都毫無遮掩、毫不羞赧,我的不舒服真是大驚小怪,說出來要引人發笑的。偶爾一道冷峻的目光朝你的身體掠過來,又馬上漫不經心地移開,這漫不經心簡直令人驚悚,渾身的汗毛都要立起來。自青春期起,我甚至再沒讓我的母親看見過我的身體,以為它將在很久的時間裏成為僅屬於我自己的寶貝、私物。而在這樣一個普通的澡堂裏,所有女孩的身體都瞬間變得普通,毫不稀罕,高矮胖瘦再無不同。

我曾目睹同寢室來自海南的女孩第一次去澡堂洗澡的經曆。她弓腰含胸地走到裏麵去,不出五分鍾就說洗完了跑出來,逃也而去。這從此成為另外幾個東北女孩善意的玩笑的談資。我卻太理解這女孩,太理解她在初次麵對如此廉價的赤裸裸,初次與那冷漠的漫不經心對視時,所受到的驚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