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回憶、睡覺、讀新聞成了我生活的全部內容。我每天都樂此不疲,因此覺得時間過得很快。以前我在書中讀到過這樣一種說法:人會因為被關進監獄太久而失去時間觀念。可是,對我來說,這句話並不正確。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有的人覺得時間過得太快,而有的人覺得時間過得太慢。其實,這完全取決於人們的態度。當人們把時間利用在有意義的事情上時,他就會覺得時間過得很快;如果人們整天無所事事,那麼就會覺得時間過得慢。人們常說活在當下,我覺得非常正確。

有一天,看守對我說,我被關進監獄的頭一天到目前,已經足足五個月了。我對他的話絲毫也不懷疑,但是有些無法理解。我覺得我每一天都做同樣的事情,過同樣的生活。看守離開之後,我想要看看自己被關進監獄五個月之後是什麼樣子。我的單人牢房裏當然沒有鏡子,所以我隻能把自己的鐵飯盒當鏡子使用。看到鐵飯盒反射出來的自己的模樣,我覺得有些意外。我的樣子看起來非常嚴肅,就算我做出微笑的表情時,我仍然滿臉嚴肅。我把飯盒拿在手裏,用力地搖晃了幾下,然後又對著它微笑,即便這樣,我的樣子還是顯得非常嚴肅。天黑了下來,夜晚即將來臨。這時,監獄裏會響起一陣嘈雜聲,但很快就恢複平靜了。我拿著鐵飯盒向天窗那邊走去,迎著白天留下來的最後光亮,又照了一下自己的臉。我看到的還是那張嚴肅的臉。嚴肅就嚴肅吧,不用去理會它。這個時候,我聽到了聲音。那是我自己說話的聲音,是我這幾個月以來第一次聽到。它是那麼清晰。我與長期以來一直在我耳邊回蕩的聲音完全一致。這時我才意識到,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一直在自說自話。這時,媽媽葬禮那天,女護士對我說的話出現在我的頭腦之中。不,根本就沒有出路。監獄夜晚的景象,就是那些想象力最為豐富的人,也無從想象。

我覺得時間過得倒也挺快。我非常清楚,隨著天氣逐漸變熱,將會有各種給我帶來困擾的新問題出現。我的案子經過長年累月的拖延,終於有了確定的消息。在6月份結束之前,重犯法庭將會進行最後一輪審判。我的案子將會在那個時候受到審理。在一年之中最熱的時候,我的案子進行開庭進行公開辯論階段。我的律師對我說,審訊將會很快結束,最多也不會超過三天時間。他還對我說:“到那個時候,法庭將會非常忙碌,根本就沒有時間審理你的案子。因為在最後一輪審判中,有一樁兒子殺死父親的案子,比你的案子要嚴重得多。”

早上七點半,我坐著囚車來到法院。我在兩名法警的帶領下,來到了一個房間裏。那個房間很小,而且還很陰涼。房間裏有一扇門,我們坐在門旁靜靜地等待著。在門的另外一端,充斥著各樣嘈雜的聲音。那裏好像坐了很多人,他們在非常放肆地說著話。一名法警讓我耐心等待一會兒。他說開庭的時間還沒到。另外一名法警拿出一根煙遞給我。我早就不抽煙了,因此我隻是向他表達了謝意,並沒有去接那根煙。之後,他問我心情如何,是不是感到有些害怕。我告訴他說,我非常平靜,一點兒也沒有感到害怕。我還對他說,我以前從來就沒有見過打官司,所以還有一些期待之感。聽到我這麼說之後,另一名法警說:“這也難怪。不過,見多了就會覺得沒意思了。”

很快,我聽到了一陣電鈴聲。原來房間裏裝了一個小電鈴,此時響了起來。兩名法警聽到電鈴聲之後,就把我手上戴的手銬摘下來,然後帶著我通過房間裏的那道門,徑直走向被告席。大廳裏有很多人。為了擋住外麵強烈的陽光,房間裏的窗戶上都掛著非常厚的窗簾。可是,窗簾並沒有能完全遮擋住陽光。窗戶都關得嚴嚴實實,大廳裏熱得讓人難以順暢地呼吸。走到被告席前,兩名法警讓我坐到椅子上,他們則站在我的兩側。這時我看到,我前麵坐著一排人,他們都是陪審員。在我看來,他們的臉都一樣,沒有什麼不同。我感覺自己在坐電車,有一排陌生的乘客坐在我的對麵,或許是對我感到好奇,他們便把注意力都集中到我身上。我立即意識到,自己完全是在胡思亂想。他們不是對我產生好奇,而是要把我的罪行一五一十地揭發出來。可是,既然他們願意這麼做,就隨便他們好了。

這個大廳裏門窗都關得嚴嚴實實,而且還有那麼多人,所以我覺得大廳裏實在太熱了,熱得我難以忍受下去。我向法庭那邊看了看,但是眼前一片模糊,什麼也沒有看清。現在回想起這件事,我覺得這完全與大廳裏所有的人都來看我有著直接的關係。在此之前,我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走在街上也不會有人多看我一眼。我終於明白了,大廳裏的騷動都是我引發的。我用非常驚訝的語氣對法警說:“真是讓我感到意外,怎麼會有這麼多人呢?”他告訴我說,本來我的案子非常普通,根本就不值得一提,但是經過報紙炒作之後,人們都對這件案子產生了非常濃厚的興趣。因此,他們才會來到法庭上,想親眼看一下法庭如何審判我。他用手指了一下陪審員席位旁邊的一張桌子,告訴我那些人就坐在那裏。我不知道他說的是誰,就問了他。他回答說是報社的人。在那些人之中,有一個記者看到了他,便向我們這邊走來。那個記者已經上了年紀,長著一副慈祥的麵孔。他走到法警麵前,非常熱情地向法警伸出手。法警隨即也伸出手與他握手。看起來他們是老相識了。這個時候,我看到大廳裏的人都在非常友好地打招呼、交談,好像是在俱樂部裏那樣。他們徹底地忘記了,這裏並不是俱樂部,而是法庭。我覺得我完全不應該來到這裏,我待在這裏實在是太多餘了。正當我這麼想的時候,那個記者卻滿臉堆笑地對我說,祝我好運。我謝了他。接著,他又對我說:“如您所知,我們花費了很多時間和精力在您的案子上,以致讓它產生了那麼大的影響力。其實,這並非我們的本意。夏天是報紙的淡季,為了生存下去,我們不得不盡可能地對那些能夠引發人們興趣的事情報道得更多一些。而隻有您的案子和那樁兒子殺死父親的案子,還能夠讓讀者產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