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川柴子

端村東頭有一座小鐵皮房子,孤芳自賞般地遠離村落,夜裏會突然有尖厲的叫聲傳來,說不出的詭異。

孩子哭了,母親會說,再哭,再哭把你扔到鐵皮屋去!孩子立馬停止了哭泣。端村的女人哄孩子都會用這招。

所以,無論我們玩得多瘋,心裏也有所顧忌。我們在太陽下捉知了,在月光地裏捉迷藏,都遠遠地避開這處讓人不寒而栗的地方。

但有時,我們會在大白天遠遠地望著這座神秘的小鐵房,聽不到裏麵的動靜,卻看到有一把大鎖落在上麵,而鑰匙則由我爹掌管,我爹是村長。

爹也會隔三差五地去鐵皮屋走動。每當鐵皮屋裏傳出尖厲的叫聲時,爹就會端上飯菜走進鐵皮屋。我遠遠地看見爹開鎖走進去,然後將門關上,我聽到屋內突然變得非常安靜,然後又看到爹端著空碗出來,再次將門鎖上,爹很安然地做著這一切。

我問爹,鐵皮屋裏關著的是什麼東西,是人嗎?爹對我的提問不予理睬。我就問娘,娘看了看爹,然後說,是人,是一個女人。

為什麼要把她關起來?

因為她是一個瘋子,她長著尖利的牙齒,專門咬小孩,為了不讓她傷人,所以就把她關起來,但她連房子也咬,所以就給她做了座鐵房子。你看,你臉上這道月牙痕就是讓她咬的。母親說。母親喜歡我,但這種喜歡總帶著幾分小心翼翼。

我臉上有一道非常明顯的傷痕,是小夥伴嘲笑的對象,讓我很沒麵子,原來就是鐵皮屋裏那個女人所賜,這讓我油然地對那女人生出幾分恨。

那為什麼總是爹給她送飯呢?

因為你爹是村長。

她沒有親人嗎?比如孩子什麼的?

沒有。母親猶豫了一下作答。

我在心裏描繪著這個女人的長相,她一定披頭散發,臉色蒼白,有一雙銅鈴般的大眼睛,嘴裏吐出長長的獠牙,就像電視裏的女妖。

太可怕了。

當然,這隻限於我小時候的印象,當我升入高中時,便對鐵皮屋沒有恐懼之感,但依然有好奇心,所以我有一次非常固執地跟在父親後麵,和他一起走進鐵皮屋。

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確實很驚嚇。她的確披頭散發,但是嘴裏並沒有長出利牙,而且非常瘦,手腕上套著一根閃光的鐵鏈,另一頭則連著屋子中間的鐵柱。她無頭蒼蠅般轉著圈,聲嘶力竭地叫著。

我站在爹的身後,很冷靜地看著她,她看到我則情緒激動,嘴裏發出我似曾相識的叫聲。

爹厲聲呼喝了一句,那女人突然噤聲。然後爹把飯碗遞過去,女人敏捷地抓過去,狼吞虎咽地吃著,然後望著爹傻笑。爹皺著眉,將她牽出鐵皮屋,在野地裏走一圈,六月的陽光從天空拋灑下來,女人像一隻被馴服的猴子乖順地走在爹的後麵,而她的身後照例會有一群小孩子重複著我們以前的遊戲,不停地朝她扔小石子。

她為什麼這樣怕你?我問爹。

因為我是村長。爹回答。

村長的兒子不能太沒出息,所以我在讀書的時候便用了一些功,我考入了一所很不錯的學校,在北方一座大都市。我之所以選擇北方,是因為出於對故鄉的背叛,感覺走得越遠越有出息。

爹在村裏大擺宴席。村裏的男女老少都來為我餞行。爹領著我給長輩們一一敬酒,我手執酒杯,跟爹提了一個要求,我說我想先去一下鐵皮屋。

爹渾身顫動了一下,然後望著娘,娘悄悄地將目光低垂下去。

我跟在爹的後麵,手裏執著酒杯和酒壺。爹將鐵皮屋打開。很久沒有人來過了,鐵皮屋已經鏽跡斑斑,門前則長滿雜草。

屋內空空如也,隻有那根蜷縮在地上的鐵鏈,一頭已經散開,另一頭還拴在鐵柱上,委委屈屈的,似乎想訴說什麼。

突然地,淚水如泉湧下,我將一杯酒潑灑於地,悲悲切切地叫了一聲:娘——

聲音衝破鐵皮屋,響徹端村的上空。

很可能,這是她第一次聽我叫她,我想,她會聽見的。

娘下葬的那天,我跟在送葬隊伍的後麵,那時我已知道她的身份,我沒有叫。葬禮完了,爹鐵青著臉,爹說,你娘是為你瘋的!那年,你發了一場高燒,她帶你走了十幾裏夜路,一路受驚且急火攻心,然後就……你臉上的疤,就是她神誌不清時咬的,她為你驅魔,她堅信她咬的是魔鬼。

從那以後她失去了理智,見小孩就咬,家裏無法困住她,所以,隻能為她打造一座鐵房子。我們都在你麵前隱瞞她的身份,爹是自私,但也是為你好。爹默然地說。

我無語,隻任淚水在臉上流淌。

我離開端村後,爹把鐵皮屋拆了,但是我臉上帶著這道月牙痕,浪跡天涯。